第二十三章 为什么和对不起
七月三日，晴，客厅。.wenXuemi.Com
我并着双腿坐在沙发上。
咫尺之外的茶几上，静静的躺着高考志愿表。表的上面斜放着2B铅笔，表的右侧，父亲表情严肃的倒影嵌在墨绿色的玻璃里。
客厅里很安静。右侧的房间里，妹妹正趴在窗户后面小心翼翼的听着，她的后面，是愁眉不展的爷爷，和同样表情的奶奶。而妈妈，此刻正在厨房里做早饭。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沉闷。
我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父亲的表情。只是鼓足了残存不多的勇气，将手中的一张学校简介推到了茶几的另一边，然后低声的说道：“我想……报这个学校……”
对面的呼吸声瞬间加粗，我将头埋得更低，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下一秒，翻动声停止，父亲明显的隐忍着莫大怒气的声音响起：“为什么？”
“我……不想……再补习了……”我拼尽了全力，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声音小的，连我自己都快听不清楚了。
但父亲听到了。
他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你说不想就不想！？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手指颤抖着指着我，厉声道：“当初你说要补习，你要我们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说你一定会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好啊！我相信你！我掏钱让你上补习班，给你机会！可结果呢！？你给我补了个什么成绩出来！？比去年还差！比去年还差啊！！”
父亲抓起茶几上的估分单，使劲儿甩到了我的头上。不疼，但我的眼泪却流了出来。我埋着头，让眼泪滴在自己的怀里，打湿那颗早已被愧疚和自责淹没的心。
“每次打电话问你，你都告诉我好着哪好着哪！学习好着哪成绩好着哪，我们问的一多你就不耐烦的挂电话。你妈还劝我别生气。真的。我们不生气，我们理解你，我们知道补习的功课重，压力大！我们不打扰你！可结果呢！？你就给我们考出这么个成绩！？”
父亲咚咚咚的拍着茶几，用力的、持续的拍着，仿佛那样就可以将胸中的怒火和失望发泄出来。志愿表和铅笔随着父亲的动作急速的跳动着。房间门响动了一下，奶奶似乎想出来劝劝父亲，却又被爷爷叹着气拉了回去。厨房里的切菜声，也停了下来。
父亲继续怒吼着：“这几天我和你妈连门都不敢出。我就怕邻居们问我，哎呀你娃当年都是考清华北大的料哪，补了一年肯定考得更好吧！——你让我怎么回答他们？啊！？你让我和你妈，还有你爷爷奶奶，我们这些人的脸往哪里搁！？你还好意思说你要上大专！上民办大学！啊？全村人都知道你聪明你会学习，从小到大都是学校第一名，就连你的老师们都赌咒发誓说你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可现在！你竟然跟我说你要上这个破民办大学的大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啊？？你说啊！你给我说啊！”
父亲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怒火，一把将我从沙发上提了起来。他拽着我的T恤，将我拉到他的面前，略显沧桑的面容微微抽搐着，眼中满是怒火。
爷爷奶奶惊叫着打开门冲了出来，小妹面色恐慌的紧随其后。不知何时站在客厅门口的妈妈扑上来一把抓住父亲的手，喊道：“你疯啦！好好说话动什么手啊！这是你儿子！”
“都到这会儿了你还要帮他说话！”父亲拽了两下，发现挣不脱手，忽地放开了拽住我T恤的手，一把把我退坐在沙发上。然后指着我，冲着母亲大吼道，“他就是被你惯成现在这样的！从小到大，他要什么你给他什么！说学习机有学习有帮助，好，买！省下进货的钱也给他买！说看小说有利于扩大知识面，好，买！挤出吃饭的钱也给他买！说住在外面安静对学习好，好，给你钱去租房子！结果呢？结果呢！？我这么辛辛苦苦战战兢兢的挣钱，就供了这么个废物出来！？”
母亲突然也爆发了，她扔掉手里的围裙，眼泪像是突然决堤一样淌了出来。她抓着父亲的手大声喊道：“就我有错么！？儿子是我一个人生的！？你辛苦，你每天除了进个货啥都不管。我每天忙完家里忙家外，起早贪黑的，要操心生意，还要操心你们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还要担心咱爸咱妈的身体！谁惦记我的好了！一出事儿你就知道怪我了！儿子成了现在这样子就怨我一个人吗！？”
母亲质问着，发泄着，奶奶和妹妹在一旁不住的劝慰着，却劝不住母亲的眼泪倾斜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父亲犹自怒容满面，但眼中却已多出了一份愧疚，攥紧的拳头也缓缓的松了开来。爷爷在一旁轻轻的拉住父亲，低声说道：“别吵啦别吵啦！让邻居们听见都笑话去啦!”
父亲突然甩开了爷爷的手，他怒极反笑的反问道：“咱家现在还怕人笑话啊！？您的宝贝孙子都给咱家把名扬到县里去啦！现在全县城的人都知道咱刘家那个当初号称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天才，补了一年习给补到沟里去啦！”父亲伸出手，甩着巴掌啪啪啪的拍着自己瘦削的脸，“我这还叫脸吗？我还有脸吗？咱家还有脸吗？！”
爷爷奶奶又慌乱的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小妹惊慌失措的抱住犹自流泪不止的妈妈，瑟缩的往后退去。我终于不能沉默下去，我站起身，冲着面前乱成一团的人们大声吼道：“不要吵啦！！！！”
客厅里的众人仿佛突然被定格一样愣住了，然后齐齐的望向我。我看着他们，看着我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看着我黝黑瘦削、两鬓已见斑白的父亲母亲，看着我惊慌失措眼含泪水的妹妹。眼泪不受控制的就流了出来，一片模糊中，我轻声说道。
“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在乎别人的看法？为什么一定要光耀门楣？你们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们只关心我的成绩，关心我能不能考上名牌大学，能不能让你们在别人面前长脸，但你们有问过我想要什么吗？我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你们向别人炫耀的工具。难道考不上大学我就不是你们的儿子了？难道考不上大学这辈子就活不下去了？你们到底是关心我的前途，还是关心你们自己的脸面——”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我的话。我转回头去，看向对面那张已经被怒火和失望布满的脸，和那张仍在不住颤抖的手。爷爷奶奶妈妈小妹呆愣的看着父亲和我，却都是忘记了发声。耳朵里的嗡嗡声渐渐淡去，我的脸颊上这才传递来一种名为痛楚的感觉。然后，父亲的声音仿佛穿过了千万年的时光遥遥的响起在了我的耳边。
“你太让我失望了！”父亲的声音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气一般软了下去，“要么，你再补习一年；要么，回家种地。你自己选吧。”
我缓缓的伸出手，抚摸着被打的脸颊，看着对面仍旧被吓呆了的亲人们，和目光疲惫的父亲，坚决的，一字一句的说道：“我绝不补习，我要上大学！哪怕是民办大学的大专，我也上！”
那一瞬间，我看见，父亲的眼睛里有一种什么东西熄灭了。他的背忽然蜷缩了下来，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我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继续坚定着自己的目光，毫无焦距的凝视着对面的人群。
父亲忽然动了，爷爷奶奶妈妈和小妹都是一惊，以为又要动手，就要再度拦住父亲。父亲却是指着我，语气疲惫却坚决的说道：“文生，我今天把话给你放在这里。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去补习，出多少钱找多少关系都无所谓，我让你妈寸步不离的陪着你，你给我们好好的、踏踏实实的再补一年。明年，不管成败，我绝对不再干涉你。”父亲伸出一个手指，对我继续说道，“就一年，最后一次，你就当是满足你这个爱慕虚荣不关心儿子的不要脸的老爸唯一一个愿望！”
我木然的听着父亲的话，耳朵里渐渐地响起了奇怪的嗡嗡声。我忽然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我可怜的父亲啊，原来直到此刻，你也还对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抱有期望啊。可是，你不知道的是，你儿子的心，早已经荒废了呢。
我转过身，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些充满期冀的目光。我走向自己的房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空气中响起，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死也不会再去补习的。”
身后传来重重的响声。有人跌落在沙发里，有人在重重的叹气，有人在轻轻的啜泣，有人在喃喃的低声自语……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那是母亲的呢喃。
我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的倾泻而出，我冲进房间，我甩上房门，我把自己重重的摔在床上，我用被子狠狠的裹住自己……在一片快要窒息的眩晕中，那句隐忍已久的话终于随着满脸的泪水倾泻而出……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小妹，对不起……
我渐渐地睡了过去，脑袋沉甸甸的，意识也昏昏的。
半睡半醒中，我依稀听见客厅里再次的传出争吵声，叹息声，啜泣声……我还听见碗筷的碰撞声，听见小妹走进来叫我吃晚饭的声音，我没有回应，于是小妹轻轻的闭上门退了出去。奶奶也来了，然后也走了……我又听见了争吵声，叹息声，啜泣声……
仿佛是过了几个小时，又仿佛是过了几个世纪，我终于听见客厅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我听见爸爸摔上门走进卧室的声音，我听见奶奶说给生生把饭菜扣起来然后都去睡吧，我听见爷爷说都睡吧都睡吧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吧，我听见妈妈把饭菜扣起来然后推着妹妹回到各自卧室……
客厅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直至悄无声息。一片空明中，我听见黑夜降临的声音，我听见灯火渐次熄灭的声音，我听见黑暗中低沉的叹息声和呢喃声，我听见空荡荡的房间中钟表走动的嗒嗒声……
然后，那些声音，突然，停止了……
一片突如其来的静寂压了下来，我猛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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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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