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若佳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雨霖铃》
我自最深沉的睡眠中苏醒,冷咧的青光穿窗而来，微微的照亮了四周的一切。
脑子像一团糨糊般混乱,我花了三分钟才从一片纠结茫然中记起自己究竟是谁现在在哪里。掀开被子,一阵寒意袭来,这才发现自己昨晚竟然没脱衣服就睡下了。穿上鞋跳了几跳,让身体渐渐适应寒冷。昨晚真是大意,竟然没开电热毯就睡了,幸亏没感冒,要不就麻烦了。今天还要上课呢。虽然上一学期我基本没上过什么课,但开学第一天的点名签到还是必须去的。
收拾好床铺,我抱起堆在沙发上的书,大致分类后一字排开摆放在了桌面一角。书很新,因为根本就没怎么用过。我习惯性的胡乱拿了几本书塞进背包，然后锁上门走了出去。
天已经很亮了。空气中传出森冷而僵硬的气息，太阳被淡灰色的云层遮挡在九天之外。从街上行人的数量来看，我很明确的了解到自己已经迟到的事实。不过不要紧，反正上学期我连课都没上过几天。对于迟到这种事，我已经麻木了，老师也早已习惯了。于是继续不紧不慢的走着。
越过11路车站，右手边出现了一家租书店。下意识的走了进去，跟老板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我随意的翻起了新近的小说。只是心情突然就烦躁了起来：在过去的半年里，我有60%的时间被耗在了这里，浪费在了手中这些无聊且庸俗的小说上。难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看看手中的几本书，全身的力气忽然间就消失掉了：算了，新学期第一天，还是不要看了。我将书放回书架，冲老板笑笑。然后摸了摸鼻子，走出了书店。
从书店往南走不到100米，就到了我补习所在的学校的大门。校门很宽广，坐西朝东。两边墙上的宣传栏里依旧贴着往年里这所学校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的照片。放眼望去，一排排早已发黄褪色的模糊的脸孔空洞的笑着，托起了这所历史悠久的省级重点中学的招牌。
校门关着。我啪啪的拍了好久，一个穿旧黄色军大衣的老头才自门房窗户上探出头来问到：敲什么敲！有什么事么？我说我是这里的学生麻烦开一下门。老头看了看我的背包，嘟囔了几句，朝这边扬了扬手，电动门悄然开启。我闪身进去，老头冲我喊道：这都几点啦，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你哪个班的！？我看着身后的门缓缓合上，转身对老头说：高三文补一班。老头听了，不屑的瞄了我几眼，嘟嘟囔囔的缩头回去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听着朗朗的读书声刺破冬日的宁静，穿过稀稀落落的树枝洒在正对着学校大门的大道上，慢慢走向前去。小路的尽头有一个大水池，中央有一座假山。已经结了冰的水面下隐约可见尺长的鱼在游动。水池后边，就是我上课的教学楼。楼共三层，开口向西呈U型结构。U字底部是教师办公室和厕所，两侧则是教室。U字的中间有一个小花园，里面密密麻麻的种植了许多常见的花草树木，不过现在里面正是一副百花凋零破败不堪的样子。
我走进楼里，墙上的大钟刚好指向11点的位置。我不紧不慢的踏上三楼，在楼道里的衣装镜前照了照，然后缓步来到了U字左手边最西头的教室。调整一下呼吸，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教室里的吵闹声立刻静了下来，大家转过头来，待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老师，于是又都继续闹腾开了。我摸了摸鼻子，冲几个略微熟悉的同学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便低下头朝教室最南边角落里我的座位走去，却随即愣住。
同大多数学校一样，补习班的座位一般都是依考试成绩来排的。也就是说，只要你学习好你就可以想坐哪里坐哪里。所以学习好的学生基本上都占据了教室前面的座位。而我则一直坐在最后一排——这并不是说我的学习成绩就是班里倒数第一。事实上虽然我从未用心学习过，但成绩却一直都是在班级中游徘徊的。只不过因为我经常迟到早退加旷课，所以被班主任发配到了教室最偏僻的角落。时间久了便也喜欢上了那个位置，因为在那里我可以看到大片的蓝天和下面路上数不清的白桦树，还有远处操场上高一高二的学弟们挥汗如雨自由奔跑的画面，那些都是我所羡慕的。所以我也就默认了班主任的小鞋，也所以那个位置就约定成俗的成为了我的专座。
除了我，没有人会坐在那里。
可是此刻，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里，唯一的一张桌子，我的座位上，却正侧趴着一个扎着马尾的身影。
我只呆了三秒钟便回过神来。轻轻走过去，站在我的位置前。对方正在用铅笔涂我刻在桌子上的一首柳永的《雨霖铃》词，并未发现我的到来。我伸出手，屈指在桌面上敲了几敲，说：“嗨，同学。你坐错地方了。这是我的位置。”
对方似乎吓了一跳，身子陡然坐直，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整个人转了过来看向我。我的呼吸瞬间停顿，四周的吵闹声迅速隐去，整个视野里，就剩下了那张清秀的脸庞。
我得承认，在我以往波澜不惊平凡无奇的生活中，从没有出现过什么象样的美女。就我的感觉而言，美女这种生物只应是存在于电视里或者在街上与你擦肩而过的。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近距离的与一个如许美丽的女孩对视。我不好形容她的长相，只能说她像极了日本女星深田恭子，唯一不同的就是她扎了一个及肩的马尾。
但这些都不是我呆住的主要原因。真正让我呼吸凝滞的，是那双略带恼怒的乌黑明亮的眼睛，在那双清澈的瞳孔里面，我甚至可以看见自己傻傻的表情。似曾相识的刻骨铭心感刹那间炸裂开来，藏于脑海深处的记忆瞬间粉碎腾空，面前的眼睛缓缓与记忆深处那双被细心呵护细心珍藏的眼睛合而为一。深切的思念袭来，我闭上眼睛，竭力的告诉自己：不是的，不是她的！结束了，醒醒吧！一切都过去了！该忘记了！该忘记了！！
深呼吸……思绪渐渐平息，记忆中的眼睛无声的隐没了下去。我睁开双眼，对面的丽人正半是惊疑半是恼怒的看着我。我低下头看着桌子，再次开口：“同学，你坐错地方了，这是我的位置。”
她看着我，仿佛有点不敢确定：“这是你的位置！？”
我点点头。
“算了。”她沉默了一会，说道。然后忽然站起来，向我靠近。
“我想坐在这个位置，请你把它让给我好么？”她看着我说，语气很平淡。
“哦？”我很奇怪，还会有人喜欢这个位置么？于是我说，“为什么？”
她看向窗外，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因为我喜欢这里的视角。作为交换，我可以请班主任安排你坐到前面去。”
我愣住，脑海再次隐隐翻腾，记忆中仿佛有谁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可以么？”
幸亏她的话及时拉了我一把，我才不至于又一次被回忆冲走。
“……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坐在你旁边就可以了，有意见么？”我说。
她忽然厌恶的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坐下去，冷冷的说：“随便”。
真是莫名其妙。我又没惹她，干吗那么不待见我？
我去外边搬了一套桌椅放在她的旁边。坐下后，我才记起以前似乎没见过她。新来的？我打算问候一下这个陌生的新同桌，却发现不知何时我的新座位前正无声的站立着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我抬起头，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孩正冷冷的看着我，见我看向他，伸出食指朝我勾了勾：“你，给我出来！”
我转过头看了看旁边的新同桌，却发现她对身边发生的事根本就置若罔闻，只忙着在那里抄写什么。于是摸了摸鼻子，随男孩走了出去。
刚一出教室门，前面的男孩猛然转身一拳向我轰来，我抬手架住，迅速退往楼道拐角处。
男孩随即跟进，一脚踹来，口中喝道：“臭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去死吧！”
我闪往一边，冷冷的说道：“你有意思没？每次见面都来这套？”
男孩，不，应该说是我在补习班唯一的好友——吴吟，无所谓的搔了搔头，紧了紧外套，就势靠在窗台上，问我：“我向来如此专一的好不好！大哥，开学第一天诶，你来的可真够早啊！年过的怎么样？挨训了么？”
我俯身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僵硬破落的花园，说：“昨晚上太困，早上睡过头了。年过的不是很好，被训了N次！挺郁闷的。你呢？怎么样？”
“我还是老样子啦。反正老爸老妈对我要求不是很高，不像你们家。所以整个寒假就只是吃吃喝喝玩玩逛逛上上网咯。”吴吟满不在乎的说道，随即又紧了紧外套，“这天还真***冷！”
“瓜批！（陕西方言，等同于白痴、SB。）谁叫你穿那么单薄的。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就是你这个下场！”我白了他一眼，“对了，那女生是新来的？怎么以前没见过？”
“你说你旁边那位啊？”吴吟呼出一口气，无精打采的说出一个名字，“李若佳么。”
“怎么了？你们以前认识？有过节？”我奇怪的问。原来她叫李若佳啊。
“谈不上有过节，只是对她不太感冒而已。”吴吟说道，“她爸是新宇集团的李文彬，以前我跟着我爸在省里参加一些商务酒会时曾经见过她几次。跟她爸一样，看上去热情洋溢，眼睛里却冷傲的不得了，像是谁都不配和她相提并论一样——当然，这丝毫不会影响那些色狼对她的迷恋。不过你知道的啦，我对这种恃财傲物盛气凌人的女人向来没什么好感的。听我爸说他爸近来有意往咱咸阳发展，所以就把女儿转到了咱们学校，也是冲着咱们学校的升学率才来的——哼！咱们学校有个屁教学质量，看看咱们就知道了。不过也有小道消息说她是因为实在受不了某个大财团少爷的追求，才特意跑路到咱这儿的。”
“真的假的？我来了这么久也没见人过去搭讪啊。”我惊讶的问。
“没个屁！从早上来到你来之前，已经有不下十个男生去和她搭过讪了，文、理班的几大情圣都来探过了，可人家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吴吟长嘘一口气，有些幸灾乐祸的说道。“对了，到目前为止，好像她只和你一个人说过话诶。”
我看吴吟面带诡笑，赶忙转移话题，“屁嘞！那是因为她想要我的座位！不聊了，下午一起去上网，老地方见。”我赶紧撇下他溜之大吉。
回到座位上坐下，隐约听见走廊里传来吴吟懒懒的骂声。我微微笑了笑，转过头去看旁边的新同桌。她依旧趴在那里，不停的抄写着什么，长长的马尾在背上轻轻的跳动着。
我屈指敲了敲她的桌子，她回过头来，满面疑惑。
“你好！我叫文生。很高兴和你坐同桌。”我笑着对她说。
她看了看我，嘴里轻哼了一声，明亮而又似曾相识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没说一个字，就转过头去继续忙自己的事了。
我苦笑一声，闭上眼睛。脑海深处缓缓浮上一双清澈却哀伤的眼睛。在几乎将我淹没的忧伤中，我轻轻的对着虚空里某些被隐藏的往事开始微笑。
脑海中有歌声轻轻响起……
怎么隐藏我的悲伤
失去你的地方
你的发香散得匆忙
我已经跟不上
闭上眼睛还能看见
你离去的痕迹
在月光下一直找寻
那想念的身影
如果说分手是苦痛的起点
那在终点之前我愿意再爱一遍
想要对你说的不敢说的爱
会不会有人可以明白
我会发着呆然后忘记你
接着紧紧闭上眼
想着那一天会有人代替
让我不再想念你
我会发着呆然后微微笑
接着紧紧闭上眼
又想那一年你温柔的脸
在我忘记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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