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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心头血


人生太长,我们怕寂寞,人生太短,我们怕来不及。

        ——张爱玲《半生缘》

        筱晴看似柔和,可遇到自己真正想坚持的事,那份执拗才真是像透了她。她让姓容的入赘殷家,筱晴不同意,说容生雷是大学教授,是未来的科学家,入赘是上个年代的事。如果两个人真正相爱,懂得尊重彼此,又谈什么入赘不入赘呢?入赘就不会背叛吗?不入赘就不会真诚相待吗?筱晴甚至拿已经过世的父亲和外祖父作比较,为此她平生第一次打了筱晴巴掌。

        可如果容生雷不入赘,筱晴就不肯担起寄味斋的担子,他们两个结婚生下的孩子也就不姓殷,那寄味斋怎么办?殷家这一大家子以后怎么办?几十年来祖宗的基业,多少代殷家人的奋斗,不论孰对孰错,到了她这一辈,没有了传承,就是她殷琴琴不争气!

        殷老夫人面前摆着那碗红酒炖雪梨,时候久了,红酒渐凉,酒气淡了,那碗里的玫瑰色却更浓了,每一滴,都似她化不开的心头血。

        少年丧母,中年丧夫,后而丧女,人生最苦的事,她都尝过了。

        可到了这一天,她才发现,人生啊,总有更难的事在后头。

        比眼看着至亲的人接连逝去更痛的,是至亲之人就在眼前,却已形同陌路不肯相认。

        汪柏冬让人将炖梨端走,小火煨热后重新端上桌。这一回,原本白嫩的雪梨彻底染成了胭脂色,入口即化,正适合她这样的老人吃,味道浓,又不费牙齿。

        原本三碗的量熬成了这样浓浓的一小碗,吃下去,原本冰凉的脸皮都泛起了麻麻的热意。

        殷老夫人抬起头,看着汪柏冬:“当年,筱晴要是嫁给你——”

        汪柏冬乐了:“您可别这么说,筱晴当年可是我们这辈人眼中的女神,我想都没这么想过。”

        殷老夫人说:“如果。”

        汪柏冬脸上的笑意淡去:“假设的事有意义吗?如果?如果筱晴嫁给我,您还是会一样的固执,让我入赘,让筱晴接过您手里的担子,一切会和现在有差别吗?”

        殷老夫人不说话了。

        汪柏冬说:“您觉得问题出在了谁身上?是容生雷?是筱晴?还是容茵那孩子?我知道论辈分论资历,我都不该跟您这么说话,这么多年,也没谁敢在苏城、敢在殷家的女人面前说这个话。可我还是想说,这么多年,您都没觉得自己有哪怕一丁点儿的错吗?您那么逼筱晴,那么苛待容生雷和容茵,那么……”他咬紧了牙齿,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句话,“那么纵容殷筱云,哪怕您明知道,当年那场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老夫人猛地抬起眼。一整晚,她的目光都是锐利的,可没有哪一瞬像此刻这样,如冰上的剑,剑尖带血,那么刺眼,逼得人无路可退,无言以对。可汪柏冬是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哪会被她一个眼神就唬得不敢说话了?汪柏冬忍不住在心底叹息,换作三十年前,说不准,自己还真就会被这么一个眼神吓得怯了场。

        果然人呐,还是要经大世面。

        他这么一笑,殷老夫人更急了,喉咙里原本淤堵的痰,连同新熬过一遍红酒的稠,一起卡在喉咙里,憋得她脸色渐红,连咳都咳不出来。

        汪柏冬眼疾手快地递过去一杯热白开水,站起身为她抚了抚背,一系列动作完成得格外熟稔。

        等到殷老夫人重新喘匀了气,他淡淡地说:“早些年,我也这么照顾过我师父。不过他老人家去得安详,一觉睡过去了,也没遭什么罪。子孙儿女都在,十几个徒弟里面,还在世的,哪怕远在南半球,也都赶了回来。他老人家,也算得上寿终正寝吧。”

        殷老夫人眼角挂着一滴泪,脸上还带着尚未喘匀的红,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好你个汪柏冬,到了这一步,连死这件事都抬出来吓唬我了。”

        汪柏冬说:“难道您以为我是在拿我师父的死消遣您?还是您自己从没认真琢磨过这事儿?哪天您这么一下过去了,寄味斋留给谁?殷筱云和殷若芙母女要怎么安排寄味斋那些老伙伴?还有殷家那一大家子,您留下的那几间房产怎么分,寄味斋的股权怎么分,您写没写遗嘱?”不等殷老夫人回答,他一口气直接做了个总结,“我看您是没写。”

        殷老夫人这回半晌没说话。

        她握着水杯,嘴巴里还有红酒残留的那股涩,她却不敢多喝。到了她这把年纪,吃不能多吃,更不能随意吃,吃多了胃消化不好;喝也不能多喝,不可以敞开了喝,不然用不了几句话的工夫,她就该去卫生间了。

        在自家人面前或许还好说,可当着汪柏冬的面,她不愿意服这个软。

        许久,她开口,嗓子沙哑:“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汪柏冬说:“殷筱云闹着来平城,也是您默许的。您觉得,到了这一步,您该怎么办?”

        殷老夫人一顿,说:“你的意思是……”她垂着眼皮儿,脸色黯然,“我看那位新上任的小唐总,是个有主心骨的,连他老子都做不了他的主儿,我们这些外人,就更难了。”

        汪柏冬一语点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默许殷筱云这么折腾,是想包办婚姻呐,还是挟恩图报?”他觑着殷老夫人的脸色,说,“要么您是两者都有?”

        他紧跟着哂笑一声,语气里不无嘲弄:“可说起来,这恩也不是殷筱云的恩,而是筱晴当年种下的善果。如今他们两个孩子走到一起,筱晴和容先生在天上看着,也很欣慰啊!您做事这么有欠公允,有没有想过筱晴会怎么想?”

        放在从前,面对汪柏冬这样不客气的步步紧逼,殷老夫人哪怕不破口大骂,也要拂袖走人的。可现在汪柏冬嘴巴上说得不好听,但能跟她一个老太太在咖啡厅磨叽到这么晚,还能图什么?况且,除了汪柏冬,放眼整个平城,也没谁能帮殷家渡过眼前这个难关了。

        殷老夫人放下杯子,看向汪柏冬的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疏离和高傲。她将双手搭在桌上,朝他拱了拱手:“还请汪先生帮殷家一次。”

        汪柏冬说:“老夫人,我能帮的,不过是传两句话,解决问题的根源,在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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