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人命关天
淮城是一座临海的城市，这里有最陡峭的海崖，也有最美丽的沙滩。
微凉的春天终于过去，初夏的暖阳照在海滩，被海水和金沙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让人从心里欢腾起来。
每逢这个季节，不少远道而来的游客，还有本城的男男女女，都喜欢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海滩上悠闲娱乐。
温艾穿着一身孔雀蓝长裙，站在游艇上层阳光甲板上，扶着雪白的栏杆上，任海风把自己的头发吹得上下飞舞。
远处海滩一点点的拉长，变小，随着他们越开越远，海岸线上的人都变成了小蚂蚁，慢慢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深邃的蔚蓝。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绵绵平安无事，上次的事情又给安修廷多多少少提了个醒，以后绵绵就算回到安家，也会相对安全一些。而她又恢复了工作，而且渐渐摸透了谢卉嘴硬心软的脾气，这个助理也越做越是顺手。
一切都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她也终于能松一口气。
低头往下面看，绵绵被谢卉领着，在下面的低位甲板上摆弄海钓的渔具和设备。
绵绵第一次看见这些东西，小脸兴奋得通红，谢卉高大的身材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就在一旁手舞足蹈地到处寻找缝隙，探头探脑的，可爱极了。
“绵绵，你离海水远一点，知道了吗？”温艾在上面提醒着他。
谢卉的船是一艘海钓船，船底专门有一块甲板与海面相接，为的是更方便安装设备和钓鱼，但绵绵还是孩子，站在那里对他来说有些危险了。
绵绵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也许是一直没有爸爸在身边的缘故，他年纪虽小，但却懂得不要给妈妈和大人添麻烦。
所以，就算他特别兴奋，却还是对妈妈点点头，然后紧紧地靠在最里面安全的位置。
谢卉也对温艾挥挥手，示意她放心。
温艾忍不住笑喷出来，对着谢卉道：“你也离水远一点，别逞能，你又不会游泳。”
谢卉顿时蔫了，他这么好的身材，只能拍拍泳装写真做样子，确确实实是一点都不会游泳！
想到温艾说她很小就游泳很棒，他顿时有种自己才是小女人的耻辱感！
看着他一脸不服，温艾顿时笑得更大声了，连绵绵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远处的另一艘游艇上，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男人远远看了一眼这边的船，眼中满是轻蔑。
海钓艇……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脚下的可是商务艇，等姐夫买下来，看谁还敢再看不起他。
他对驾驶教练使了个眼色，驾驶教练立刻笑着上前，对上船上另一对男女：“安总，这船绝对是最好的，而且胜在速度快，现在买观光娱乐的游艇已经有些过时了，只有这种既奢华，又能乘风破浪长线航行的，才更能显示出你的身家品味来。”
“是啊是啊，姐夫，我也觉得娱乐艇没意思，不过是多了小吧台而已，还是商务交际艇最适合姐夫你了！”
驾驶教练只是个好听点的名称，说白了就是游艇的销售人员。
今天天气非常适合出航，一早这销售人员就请了安修廷和武家姐弟前来试航。
当然，这都是跟武家这位二世祖私下商量好的。
武俊一上船就各种夸赞，当然是希望安修廷能买下这船。
反正姐夫那么忙，哪有时间出海钓鱼，估计除了偶尔用一次，剩下的时候，就都可以借给他玩了！
武俊对面一男一女，正是安修廷和武萌。
安修廷还没说话，武萌已经皱起了眉头。
“武俊！你不是答应过我，不打主意买游艇了吗？今天说好让修廷出来散散心，怎么又扯到这事上了？成天就想着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要是叫爸知道了，看他不狠狠罚你。”
“姐，又不是给我买，是给姐夫买嘛！”武俊两眼看天，只当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心思似的。
武萌无奈地叹气，挽住安修廷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在安修廷面前，她当然要为安修廷考虑，本来最近因为温艾他们两人的关系就有些不稳了，可千万不能因小失大，因为一个游艇就让安修廷对她有了不好的想法。
安修廷轻轻抽出手臂，无所谓地看向远处。
武俊那点小心思他当然明白，只是他一向不在乎钱，尤其是对于他看重的人。
况且，一辆游艇的钱，他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既然阿俊喜欢，今天就考虑一下吧。”
安修廷这话一出，武俊和武萌眼中瞬间亮起光彩。
武萌心里猛地一跳。
这么贵重的东西说送就送，当然是代表了对她的看重！
而且，说不定还有一点补偿她的意思，毕竟前段时间为了温艾的事情，害得她又是生病又是哭，不开心了好一阵子呢。
这么看来，她在安修廷心里的位置才是很重要的。
武俊更是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姐夫这口气，分明是要买游艇送给他，他终于可以带着女人出来玩，不用跟在其他阔少后面，蹭别人的船，被别人看不起了。
想到这里，他激动地跑到驾驶舱，推开游艇教练：“我来！”
姐夫从来都是一诺千金，在他看来，既然姐夫刚才那么说了，那这艘船十有八九就已经属于自己了。
他早就想试试开游艇的感觉，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而且，举目四望，这片海域周围都是些娱乐艇和海钓艇，而他脚下的这一艘商务艇上下三层船舱，船体比别人的大出两倍，气势足矣压过所有的人！
武俊站在驾驶舱正中，毫不犹豫地将速度推进上40节，冲进前方其他游艇的区域。
“别，不能这么快！快，快转开！”一旁的驾驶教练吓得头皮都炸了！
这个二世祖在开什么玩笑！
游艇不是汽车，可没有刹车这种东西，速度一旦上去，就很难停止和掌控，而想要停下，只有靠减速之后的惯性慢慢行驶滑停。
而且前方海域左右都有游艇锚泊，他连转弯的余地都没有！
“啊！”船身猛然加速，武萌险些站立不稳，一下子撞进安修廷的怀里。
安修廷也发现不对，眉头紧皱，扶着武萌坐下，快步向外走去。
武俊这才慌了！
眼看前后左右都有船，很快就要撞上去，但到了这一步，他也发现了自己根本停不下来，与其到处乱撞，还不如挑一个撞上去。
武俊这样想着，视线里居然真的看见一艘不起眼的小船。
不过几米长的小船、木色的船身、在众多雪白的游艇面前，显得那样平凡廉价，船上站着的似乎是一老一少两个人，再没有别的人陪着。
武俊毫不犹豫地拨转方向。
这样的小船就算出事，他也陪得起。
总比惹上其他游艇的主人要好。
“谢卉！快看，他们要撞上了啊。”温艾站在上层的阳光甲板，早就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她之前就觉得那一艘体型巨大的商务艇不该往这边挤，但想着也许人家航行技术过硬，也就没多嘴，现在看来，还真是一个冒失鬼。
“现在海上也有女司机了。”
谢卉低声吐槽一句，为了防止碰撞产生海浪波及这边，他迅速把绵绵望肩上一扛，撑着船栏就跳上顶层甲板，把温艾和绵绵一齐护在自己的保护圈里。
除了谢卉和温艾，其他周围的船也被这一幕吓坏了。
有些人急着收锚，有些急着转向，但无论他们怎么躲，中间那艘最不起眼的小船，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了！
“谢卉，那船上好像只有个老人带着孩子，我们离得最近，快靠过去。”
谢卉嘴角一抽，别人躲还来不及呢！咱们要靠过去？
那艘大船的速度和撞击力都不会小，而小船就算被撞碎都不一定拦得住他，万一他撞上小船仍然没有停住，那时候可就是谁在旁边谁倒霉！
要不怎么所有人都急着跑呢？咱们离得最近就更要跑了啊！
这时候靠过去，坚决不可行。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许还会光棍一把逞能做一回英雄，但现在船上有温艾和绵绵，由不得他不谨慎对待。
谢卉安顿好温艾和绵绵，刚跳进驾驶舱就听见一声巨响。
海面上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一阵飞沫夹杂着浪花高高卷起。
那艘不起眼的小船瞬间被抛向高空！
船体解散的碎裂声夹杂着惊声尖叫，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都足以令人心惊胆寒。
果然撞上了！
谢卉一阵头皮发麻，迅速调转方向就要远离这里。
可下一刻，让他差点心脏停跳的事情发生了——上一刻还在阳光甲板上的温艾，回头跟绵绵说了句什么，忽然纵身一跃，化作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深海！
谢卉喉结一动，半天才咽了下口水！
“该死的女人！你就等着被扣光工资吧！”
本该调转的船头又重新拨正，谢卉迅速上去把绵绵抱进驾驶舱，然后全速追着水里那一抹鲜亮的孔雀蓝，直朝事故发生的地方而去。
“救命啊！救命！”
海浪声中，小女孩的叫声已经微弱，她睁不开眼睛，也看不见自己爷爷在哪，只能凭着身体的本能胡乱去抓去喊，可刚一张嘴，海水就倒灌进她的鼻子和嘴里，呛得她再喊不出来。
她原本是会游泳的，只是船身解体时，一条船舷上的铁索缠住了她的身体，现在正将她整个人往深海里拉坠下去。
而另一边，被巨大的冲击冲下船的老人也命悬一线。
老人也擅长水性，但巨大的舢板正砸中了他的肋骨和手臂，森白的骨头从皮肉下裂出，剧痛之下，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女呼救，却无能为力，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武萌气得不轻，跺着脚狠狠打了弟弟一下：“阿俊！你看你惹的祸！还不快想办法把船停下！快去找根绳子来，让他们抓住。”
安修廷正撕开领带的手忽然一顿，看着武萌的眼神有些陌生。
武俊撞碎别人的船，害得对方重伤坠海，眼看人命关天，她就是这样的反应？
未免也太寡淡了。
还有，放下去一根绳子……
这种情况，是绳子能拉得住的吗？
被铁索缠住的小女孩，还有浑身是血的重伤老人，他们谁能拉得住绳子？
这念头一闪而过，安修廷快速撕开领口，单手撑住船栏。
“修廷！你别去！”
安修廷正要翻身跳出，身子却被武萌紧紧抱住。
温暖而又凹凸有致的身子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温情而体贴。
她的声音更是殷切激动，像是把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生怕他受到任何伤害一样。
明明应该感动，可为什么他只感到一阵凉意！
安修廷的唇紧抿成一条线，没有任何迟疑地掰开武萌的手，将她用力推开扔进武俊怀里，然后一个翻身跳下了船栏！
“修廷！”
坠进深深海水那一刻，武萌的关怀声音在他耳中空洞而毫无意义。
而逆着阳光，他仿佛看见了一抹孔雀蓝，像是从天而降的精灵一般，在海天一色中划出美丽绝伦的令人心颤的弧度，和他同时入水，也同时深深铭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深海的海水早已不是浅蓝，而是接近黑色的墨蓝。
尤其是人在水中，被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海水包围，更不知道自己脚下会有些什么，会突然游过些什么……那种恐惧，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抵御的。
因为年少的记忆，安修廷最不喜欢海。
也是因为如此，这些年，他从没动过要买游艇的念头。
但这时一老一少两条人命就在眼前，再大的恐惧，他也必须克服。
露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确定了老人所在的方位之后，就迅速地游了过去。
距离不算太远，安修廷体力丰沛速度敏捷，终于老人沉下去之前抓住了他。
一股强大的下坠力量，险些要将他一同拉扯下去。
一瞬间，童年的记忆浮上脑海，那种高空坠落的剧痛，和冰冷彻骨的寒意，压得他心脏几乎要承受不住。
安修廷狠狠咬紧牙关，他明白，这时候的任何迟疑，都有可能导致老人的死亡……
微微的慌乱之后，他很快稳住了心神，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将老人的身体向上托起，让他有个呼吸的时间。
“先救我的孙女，不要救我，”老人悲痛欲绝地喊道。“救我的孙女！”
安修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这种时候没的选择，老人离他最近，他能不能救起他还是未知数，哪还能放下这个去救那个挑三拣四？
最残忍的事情不过如此，有时候，即便你放弃甘愿生命，也换不来亲人的性命……
他一面将老人用力向上推去，一面四处寻找可以停靠的地方。
可是，让安修廷愤怒绝望的事情发生了，武俊的船居然还没有停住，此时已经远远地飘开了！
而且，就算他们现在在这里，几米高的商务艇船舷，他跳下来容易，却绝对没有力气爬上去了。
不知道这个时候，武萌会不会也想给他扔根绳子打发他……这个可笑的念头才起，就听见一个好听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安修廷！这里！”一艘海钓船朝这边缓缓靠近，船上男子伸出修长的手臂将他用力拉住，两人一起用劲，终于把老人推上了与海钓船的低甲板。
安修廷在甲板上挣扎了两下，才半撑起身子，他浑身力量已经用尽，只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谢卉……怎么是你？”
谢卉正要说话，那老人却挣扎着扑向船边：“孙女，我的孙女！”
他手臂的骨头完全暴露在外，头上也有一个巨大的血洞正在汩汩流血。
鲜红的血液瞬间染红了雪白的游艇，看上去触目惊心。
谢卉连忙按住他。
现在这个样子，出去只是送死！
在回头看看这一船人……老人受了重伤、而自己不会游泳、安修廷明显已经脱力、船上还有个绵绵要照顾。
谢卉一把将老人推进船舱，毫不犹豫地锁了起来，然后扑向船栏，焦急地在海面寻找那个孔雀蓝的身影。
海面上，因为碰撞而产生的巨大浪花，此时已经渐渐平息。
小船的船体彻底粉碎，大块部件都缓缓沉入深海，一些轻装部件飘在水面上，仿佛在诉说着方才那一幕的惨烈凄凉。
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小孙女的身影？
不但没有小孙女，就连温艾的影子也不见了。
“温艾！”谢卉顿时急了，半个身子摊将出去，红着一双眼对海面嘶吼。
温艾？
安修廷的心里被狠狠撞了一下，刚才他看见的是温艾？
谢卉好听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颤抖，望着空荡荡的海面心底一阵发寒。
还没想出办法，只听身后“噗通”一声，一回头，安修廷又不见了！
“你回来！”
安修廷刚才被他拉上来的时候，连坐都坐不起来，这时候跳下去有什么用！
可除了船舱里老人家的喊声，平静的海面上根本就没有人回答他。
疯子！都是一群疯子！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谢卉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温艾用尽全力，想将小女孩的头拖出水面，小女孩明明不重，可她却做不到这一点。
快速在她身上一摸，这才明白原来她是被缠住了。
锁链不粗，像是捆绑鱼枪之类用具用的，见水之后却缠绕得更紧，根本解不开也没有时间解开。
眼看另一头缓缓坠落，锁链几乎要被崩得笔直，温艾再也没有时间思索。
“坚持住！”
她只说了一句话，用力从一旁的碎船舷上掰下一片断裂的铁片，咬在嘴里深潜下去。
深黑的海水和水压令她瞬间眩晕，她却仍旧咬牙向下摸索。
终于，在她所有气息都耗尽的时候，她摸到了锁链和船体连接的地方，果然如她所想，那一段是普通的绳子。
温艾吐出嘴里的铁片，用力向绳子割下去。
一下，两下，氧气全部耗尽，她眼前一片漆黑，耳中也传来嗡鸣……再坚持一下。
手中的绳子一松！
另一头失去了牵制，快速向幽深的海底沉下，她终于，成功了。
一抹灵秀的身姿猛地跃出水面，漂亮的孔雀蓝在她身后绽放，像极了传说中的人鱼。
温艾丝毫不敢停歇，紧紧抱住已经昏厥的小女孩，朝着游艇挣扎。
眼前的视野一片模糊，鼻腔里也开始渗出腥热的血，就在温艾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一双手将她怀里的孩子接了过去。
“绵绵……照顾绵绵……”温艾用尽力气说出最后一句，再也没了知觉。
“谢卉叔叔用这个，救我爸爸妈妈！”绵绵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块冲浪板，双手使劲拖着，对谢卉大喊。
“我欠你们一家子！”谢卉咬牙切齿拿过冲浪板，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游，抱着就扑了出去。
费劲划了几下，总算在半途中接住了安修廷。
安修廷一手抱着小女孩，一手撑着温艾，眼看也是极限了，好在他及时赶到，四个人狼狈至极，却终于全都活着上了船。
温艾的鼻腔出血，人也没了意识，但体温和呼吸都还正常，安修廷仰面躺在甲板上，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眼神却紧紧盯着她，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一刻也不愿离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谢卉将小女孩仰放在膝盖上，将她胸腔里的水控出来，小女孩吐了一地咳了一阵，终于缓了过来。
绵绵把船舱打开，放了他的爷爷出来。
看见老人家浑身是血的样子，小孙女哇地一声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老人之前浑身是伤不见一滴眼泪，此时抱着失而复得的孙女，却红了眼眶。
“温修廷，要不是你妹妹救了我孙女，今天这片海上的人，谁也别想善了！”
老人家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磅礴气势，安修廷和谢卉心底一震齐齐向他看去，两人却是同时愣住。
“古老……”谢卉率先认出对方，他再狂妄，张口却也没敢直呼全名，只是尊称。
安修廷也认出了对方，古阁，早些年在政界身居高位，中途虽低调隐退钓鱼养鸟含饴弄孙，却因为门生好友遍布各界更让人不敢小瞧。
自己曾经还是温家养子的时候，跟温艾一同在宴会上见过，还曾经有幸上前拜见过这位老人！
却没曾想，经年之后物是人非，会是这样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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