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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开菊宴双美激新郎 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这回书紧接上回话表安公子。却说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袴轻佻一路。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飞了主意也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一个人到了成丁授室离开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严慈那里还能时刻照管的到他?有时到了兴会淋漓的时节就难免有些“小德出入”。这日安太太吩咐他给岳父母顺斋原不过说了句“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他就这等山珍海味的小题大作起来还可以说“画龙点睛”;至于又无端的弄桌果酒便觉“画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双村老儿作不来这些新花样力辞而去他便就这桌席酒上生出章来。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让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着打扫净了屋子。又有个知趣儿的小鬟点了两枝兰花香熏了熏张太太的那叶子烟气味。

        那时正是十月上旬天气北地菊花盛开他早购了些名种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来屋里簪瓶列盎也摆得无处不是菊花。回到家里便脱了袍褂换上一件倭段镶沿塌二十四股儿金线绦子的绛色绉绸鹌鹑爪儿皮袄套一件鹰脖色摹本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儿半袖闷葫芦儿带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满平金的帽头儿脑袋后头搭拉着大长的红穗子。凡是这些过于华靡不衷的服饰都是安老爷平日不准穿戴的。这日父亲不在家便要穿戴起来摆搭摆搭。打扮好了又亲自提着个宜兴花浇浇了回菊花见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连环”开得十分玲珑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来养在书桌上那个霁红花囊里。等了半日不见金、玉姊妹两个回来他就随手拿了一本李义山的诗翻阅。时当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关住一个蜂儿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棂儿冬冬作响。他手里拿着那本诗正翻着“昨夜星辰昨夜风”那《无题》看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益觉得满室中古香繖艳此情此景世人无此风雅了。

        正看得高兴只听窗外钩声格格他姊妹两个携手同归忙丢下书笑道“你姊妹两个来得太妙我这里正有桩要事相商。‘居吾语汝。’便让他两个床上坐了。自己就靠着那张书桌说道“今日给岳父母备了绝好的一桌果子不想他二位老人家无此雅兴。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进来再开他坛好酒你我三个人作个赏菊小宴呢?”

        张姑娘听了先说道“把果子要进来咱们吃了使得;依我说酒可以罢了罢倒比不得公婆在家里。况且婆婆出门去了舅母虽是那样说我同姐姐一会儿还得在上屋照料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兴头上吃这一挡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连忙向张姑娘丢了个眼色说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样说咱们等会子再过去也使得。就是咱们屋里偶然偷空儿聚这么一遭儿倒也没甚么的。”公子听了才鼓起兴来便向着张姑娘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欠雅!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等我亲自叫他们开酒去。”说着兴匆匆的跑出去了。

        这里张姑娘攒着眉带着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么了?前日合我说甚么来着?怎么今日又这等高兴起来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说公公准他喝酒他喝开了可没把门儿人拦不住。”何小姐先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方才说的实在是正经话我岂不知!咱们前日没得谈完舅母来叫吃饽饽就把这话打断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还不专在他喝酒上。自从我来的第二天看见他写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对联合那种梧桐的七截诗我就添了桩心事正要合你说。你比我早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套话我这两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话果然说的不错。这大约总由于他心性过高境遇过顺兴会所到就未免把这轻佻一路误认作风雅。殊不知便是真‘风雅’这两个字也最容易误人误人还误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风雅也不过成个墨客骚人;倘被风雅移动了性情竟会弄成个轻薄子弟。前贤那‘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的两句话虽是过激之谈却也确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先生们那一个是置身通显的?

        “讲到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两位老家儿栽培下有你我两人侍奉丰衣足食无虑无愁可是你说的正是奋志成名、力图上进的时候。我看他一切丢开只把这些闺阁闲情、笔墨琐屑作了个正经已经认差了路头了。再说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话若果然是照行乐图儿上的那等一个不言不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长生牌儿似的那等一个无知无识推不动搡不动的我正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这屋里没甚么可风雅的去处少不得也得一心扑到书本儿上去。偏偏儿守着这么个模样儿的你又来了照你这个模样儿的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还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亲日近离经问日远日疏么?所以从来说的‘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何必无端的作这等危言?未必不有见于此。

        “你我若不早为之计及至他久假不归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就难保不被公婆道出个‘不’字来责备你我几句。便算公婆因爱惜他原谅你我不肯责备要知一样的给人作儿子他这给人作儿子可与众不同;一样的给人作媳妇你我这给人作媳妇可与众不同。他给人作儿子这条身子所关甚重;你我给人作媳妇这两副担儿也就不轻。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个人费了公婆无限的精神气力千难万难聚在一处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认定了伦常至性把他激成一个当代人物可不可惜他这副人才?可不辜负公婆这番甘苦?可不枉结了你我这段因缘?”

        何小姐说到这里张姑娘先举手加额的念了一声佛说“姐姐这话比我见的更远。我虽说脸软碰着了也劝他几句说的那会儿好笑嘻嘻的答应着过两天还是没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样合他轻描淡写大约未必中用。你不见你方才拦了他一句‘酒倒罢了’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么?所以我合你使了个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针砭你道如何?”

        张姑娘道“好是好极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点心眼儿。姐姐说话可一会价的性急他的脾气可一会儿的价性左咱们可试着步儿来;万一有个一时说不对路倒不要被人听见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显见得姐姐才来了几天儿两个人就不和气似的。”何小姐道“你这话虑的很是正是卫顾我的话。你只放心我自然有个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说法。”

        张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个说法?我听听。”

        何小姐才要开口两个酒窝儿一动把脸一红凑到张姑娘耳畔说了几句把个张姑娘乐的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说道“人家合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因又说道“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这话要搁在第二个人家儿的同房姊妹也说不得必弄到这个疑那个取巧那个疑这个卖乖倒坏了醋了。你我两个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着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这还有甚么可商量的呀!姐姐没来就让我有这见识也没这力量;如今姐姐来了我还愁甚么?何况这话两个人说又比一个人得说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对奇怪女孩儿!他两个算把“儿女英雄”四个字攥住不撒手叼住不松嘴了。

        闲话休提。再整何玉凤、张金凤两个计议停妥倒欢欢喜喜先张罗着叫那些仆妇丫鬟放桌椅安匙箸洗盏涤器便传给厨房把果子打上来。将摆得齐整公子早忙忙的进来。

        见戴嬷嬷在那里汕哆嗼壶便叫道“嬷嬷你先搁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掣酒。”

        原来安老爷的酒是交给叶通管着便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来放在廊下。公子忙着问叶通道“滑稽呢?”

        叶通只愣愣的站着不言语。公子道“你没带进来吗?”叶通这才回说“请示爷甚么是个‘呱咭’呀?”

        公子哈哈笑道“难为你还告诉我你念过《观止》呢难道连《滑稽列传》那篇也没念过吗?”叶通道“奴才念过奴才只知那‘滑稽’两个字作口角诙谐利辩讲。这是个甚么?奴才可怎么带得进来呢?”公子道“怕不是这等**。然则何不名曰《口角诙谐利辩列传》而名曰《滑稽利传》呢?这滑稽是件东西就是掣酒的那个酒掣子俗名叫作‘过山龙’又叫‘倒流儿’。因这件东西从那头把酒掣出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虽是无稽之谈可以从他口里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稽’又有个‘乘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谓之《滑稽列传》。明白了哇?取去罢哟!”叶通百忙里无意中倒明白了个典笑道“爷要说叫奴才取倒流儿去奴才此时早取了来了!”公子这阵不着要大约也由高兴而起。

        不一时叶通拿了酒掣子进来。公子看着掣出来沍好了才进屋子。早见筵开绿绮人倚红妆已预备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欢喜。又见正面设着张大椅子东西对面两张杌子因说道“这座自然是为我而设了?占了占了。”一抬腿便从椅子旁边拐拦上迈过去站在椅子上盘腿大坐下来。才得坐下便叫“酒来!酒来!”不防这个当儿张姑娘捧壶何小姐擎杯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连忙道“阿呀!怎么闹起外官仪注来了?”何小姐道“这是咱们屋里次开宴么!”他听了便腾的一声跳下座来座旁打了一躬慌得他姊妹两个笑而避之。又听张姑娘道“人家姐姐这盅酒可得干了哇。”公子接过来站着一饮而尽。张姑娘接过杯来便把壶递给何小姐照样斟了一杯送过去。公子道“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让。”也一口气饮干便要接壶来回敬他姊妹两个酒。二个一齐正色道“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话。叫丫头们斟罢。”

        公子只得归坐金、玉姊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们按坐送上酒来。公子擎杯在手左顾右盼望着他姊妹两个说“请啊!”自己便先饮了一口又抚掌道“此人生乐也!”

        何小姐笑道“这个典用得恰咱们这堂屋里正少一块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兴就写起来?”公子道“用甚么字呢?”何小姐道“四乐堂。”公子道“怎的叫‘四乐’?”何小姐道“你把这席酒算作乐那‘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只好算第二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只好算第三乐了;还敷余着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起来可不是‘四乐堂’?”

        公子听得这话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来又饮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随即喝干了那杯向他姊妹照杯。何小姐道“这等来法滥饮而易醉咱们莫于行个令罢。”

        这句话更打进公子心眼儿里去了连说“有理!我们行甚么令呢?屋里书桌上有我养着的绝好一枝‘玉连环’一枝‘金如意’把他拿来大家击鼓传花何如?”他两个分明晓得把他两个的芳名作戏只作不解。张姑娘道“这个令行不成。公公的家教咱们家从没乐器这一类东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头现找去只听见背着鼓寻锤的没听见拿着锤寻鼓的。纵让找了来我们虽没行过这个令想理去自然也得个会打鼓的打出个迟急紧慢来花落在谁手里才有趣;要就交给咱们这些丫头老婆子一打岂不把你这么个好令弄得风雅扫地了吗?如今我倒有个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说的名花美人旨酒作个令牌子想个方儿行起来岂不风雅些呢?”

        何小姐先说“有理!”便说“如今要每人说‘赏名花’、‘酌旨酒’、‘对美人’三句便仿着东坡令每句底下要合着本韵缀上一句七言诗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着你我三个今日的本地风光。你道好不好?”公子听了只乐得眼花儿缭乱心花儿怒不差甚么连他自己出过花儿没出过花儿都乐忘了。手里拿着一只筷子敲打着桌子道“风兮风兮!可儿可儿!实获我心依卿所奏!”

        张姑娘见公子狂得章法大乱只低了头抽了口烟从两个小鼻子眼儿里慢慢的喷出来笑而不语。何小姐却生来的言谈爽利气趾飞扬今日又故作出一团高兴来但见他在坐上鬓花乱颤手钏铿锵。公子这些趣谈他只像不曾留意。

        只听他向公子说道“这个令可是我合妹妹出的主意我们两个可不在其位。况且‘女子从人者也’这屋里断没我两个出令的理自然从座行起。”公子酒入欢肠巴不得一声儿先要行这个新令不用人让自己告着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说道

        “赏名花稳系金铃护绛纱。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满口。

        对美人雪样肌肤玉样神。”

        金、玉二人相视一笑都赞道“好!”各饮了一口门杯。

        公子顺着领儿向张姑娘把手一拱道“过令。该桐卿了。”张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听了更不推让便合公子说道“我们两个可不能说的像你那们风雅呀只要押韵就是了。”公子道“慢来慢来!也得调个平仄合着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这平仄幸而还弄得明白道理也还些微的有一点儿在里头。”因说道

        “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说得这一句公子便攒着眉摇着头道“俗!”何小姐也不合他辩又往下说第二句道

        “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公子撤着嘴道“腐!”何小姐便说第三句道

        “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连说“丑!丑!丑!丑!你这个令收起来罢把我麻犯的一身鸡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这样的好令不入爷的耳呀?要调平仄平仄不错;要合道理道理尽有。怎么倒罚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请教请教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说咱们先讲下说的没个道理我认罚;有些道理你认罚。何如?”

        公子道“说得有个理我吃一大杯;没道理要依金谷酒数受罚谅你也喝不起极少也得罚三杯还不准先儒以为癞也。”张姑娘道“就是这样。我保着姐姐姐姐要赖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妄听之’罢啰。”

        何小姐见公子定要他说出个道理来趁这机会便把坐儿挪了一挪侧过身子来斜签着坐好了望着公子说道“既承清问这话却也不小小的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若不嫌絮烦容我合你细讲。你方才合妹子说的‘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这话要不是你胸襟眼界里有些真见解绝说不出来。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设想他谈何容易作了个美人开成朵名花酿得杯旨酒?也要那对美人、赏名花、饮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觉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对他、赏他、饮他你干你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干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无乐趣各不相干还怎生道得个风雅?何况这几件件件都是天不轻容易给人!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没朵名花可赏;有朵名花又愁短个美人相对;便算三桩都有了更难的是美景良辰一时间都合在一处。讲到今日之下大爷你生在这太平盛世又正当有为之年玉食锦衣高堂大厦我合妹妹两个虽到不去美人且幸不为嫫母;就眼前这花儿酒儿也还不同野草村醪;再逢着今日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无意不满了。要知‘天道岂全人情岂满’‘美景不长良辰难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满’?你怎生想个方儿把这几桩事樽节得长远些享用着安稳些便好?”

        公子道“正好喝酒取乐怎的忽然动起这等的感慨牢骚来了?”何小姐摇头道“不是这等讲。我同妹妹两个一个村姑儿一个孤女儿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这步田地再要感慨牢骚那便叫‘无病呻吟无福消受’了。只是我两个作了一个妇女可立得起甚么事业来?不过是侍奉翁姑帮助丈夫教养子女门庭料量薪水。这几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对得过天去。我过来看了这几日现在的门庭不用我两个薪水不用我两个料量眼下且无子女用我两个教养。件便是侍奉公婆这桩事我同妹妹尽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两个有些帮助不来我姊妹倒添了桩心事。”

        公子笑道“这话那里说起?此之谓‘蘧伯玉带笼头——牵牵君子’。放着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萧史一位细腻风光的张桐卿还怕帮助不了一个安龙媒?我倒请教你二位待要怎的个帮助我又要帮助我到怎的个地位才得心满意足呢?”

        何小姐道“不是谦你我三个人也不用着这个‘谦’字。我想人生梦幻泡影石火电光不必往远里讲就在坐的你我三个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云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经了多少沧桑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过去了。如今天假良缘我两个侍奉你一个头一件得帮助得你中个举人会上个进士点了翰林先交代了读书这个场面。至于此以后的富贵利达虽说有命存焉难以预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岂不知‘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那时博得个大纛高牙位尊禄厚你我也好作养亲荣亲之计。这等讲起来我那插金花、饮琼林酒、想封赠个夫人的令那一句没道理?你先道是‘俗’、‘腐’、‘丑’我倒请教怎生才是个不俗、不腐、不丑?你这见解一定加人一等这等元妙高法我两个怎生帮助得你来?”

        公了听了扬起头来哑然大笑说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两个有甚么石破天惊的大心事这等为难原来为着这两桩事!论取功名不敢欺安龙媒从考秀才起就不曾科考过第二次想那中举人、中进士也还不到得如登天之难。据父亲授我的这业我看着那人金马、步玉堂如同芥。论养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等着钱粮米儿养活父母的人家儿只这围着庄园的几亩薄田尽可敷衍吃饭。何况父亲还有从淮上一路回京承诸相好义赠的不下万金再加上邓翁前日这一项足有四万金的光景。难道还不够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远虑到此!”

        何小姐道“你把金马玉堂这番事业就看得这等容易!无论你有多大问未必强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个榜样。至于家计我在那边住的时候也听见婆婆同舅母说过围着庄园的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圈地当日多的很呢。年深日久失迷的也有隐瞒的也有听说公公不惯经理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庄头盗典盗卖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还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这点儿进项本就所入不抵所出。及至我过来问了问自从公公回京时家中不曾减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合妹妹两个人亲家爹妈二位再加我家的宋官儿合我奶娘家的三口儿就眼前算算无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语说的好‘但添一斗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长算此后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够?至于你说的这项银子公公回京一路盘缠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合我这两件喜事所费也就可想而知。便有个三四万银子又得几年?若不早为筹画到了那展转不开的时候还是请公公重作出山之计再去奔波来养活你我呢?还是请婆婆摒挡薪水受老米的艰窘呢?”张姑娘从旁道“姐姐这话实在想的深说的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这个病的居多。”说话间公子一面听着又三杯过手了。

        且住!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细何小姐倒知底细?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蒙懂也蒙懂不到此。这个理怎么讲?

        列公其理甚明人所易晓。何小姐是从苦境里过来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果起这家人家立番事业。安公子是自幼娇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何曾理会过怎生的叫作生计艰难?及至忽然从书房里掏出来淮上一来一往走了一荡也只不过聆略些冲途市井的风土人情长得了甚的心胸见识?落后回到家又机缘一步凑巧似一步境界一天从容似一天他看着那乌克斋、邓九公这班人一帮动辄就是成千累万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则他当日那番轻身教父守义拒婚以至在淮上店里监里见着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闺房里训饬张姑娘的那一篇议论岂不是个天真至情谨饬一边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这等轻狂放纵起来呢?这也容易明白。

        他从前那些行径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点儿书毒;现在的这番行径是知识开了习俗所染这就油滑了。也还仗他那点书毒才那吃喝嫖赌成一个花花公子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大凡一个子弟都有四重关开了知识是重关出了书房是第二重关成了家是第三重关入了宦途是第四重关。一关一变变则化化则休矣。果能始终不变定然成个人物;然而不变的少。只要变后还能遵父兄的教训师友的劝勉闺阃的箴规慢慢的再往回来变指望他“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也就罢了;然而也少。

        且莫只顾闲谈打断了人家小夫妻三个的话柄。再说安公子此时是一团的高兴那里听的进这路话去?无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与张姑娘有些不同。自从上年见面的那日一个“竖心旁儿”写在那里直到如今虽不曾在右边加上个甚么字毕竟有些爱中生敬敬中生畏;况且人家的话正正堂堂料着一时驳不倒便说道“言之有理。偏现在又得出去谢几天客这一向忙完了度过残冬就是年下等明年开了春可要认认真真的用起功来了。”

        何小姐道“你这话倒暗合了那个笑话了一个人懒于读书赋诗言志作了一七言绝句诗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初长正好眠;秋又凄凉冬又冷收书又待过新年。’岂不闻‘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怎的只顾把话儿说远了?据我姊妹的意思等公婆回家来人牲口都匀出来了你便拜两天客回来且把饮旨酒、赏名花、对美人的这些风雅事儿以至那些言情遣兴的诗词、弄月吟风的勾当一切无益身心的事一概丢开。甚至连你的那萧史、桐卿也暂且莫把他搁在心上一心干正经的埋用起功来。转眼就是明年秋闱再转眼就是后年春榜果然高捷连登再点上庶常进了那座清祕堂别的慢讲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强健的时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来翻梢?果然有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气。你岂不作成了一个养志的孝子?俗话说的‘先下米先吃饭’。‘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间不愁到不了台阁封疆的地位。那时荣养双亲俯仰无愧到了这个分儿上了还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这三件乐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觉得便是那金谷园、肉屏风也不是甚么难事。算起来十年过后你才三十岁依然还是个白面书生也还不算辜负了这良辰美景。那时候咱们可对了美人饮着旨酒赏那名花由着性儿乐么!这屋里那块‘四乐堂’的匾可算挂定了。不然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难免’愁深似海’!不但我们这两个‘凤兮风兮已而已而’了只怕连你这今之所谓风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时你自己顾自己也顾不来还想‘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吗?

        “这话却不为着这席酒而起。自从我过来第二天见了你这些笔墨就深以为不然。连日更见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举止轻佻一路迥不是从前的谨厚样子。这却大不是公婆教养成全的本意我两个深以为愁。几次要劝勉你一番这几日偏忙忙碌碌不得个机会。今日适逢其会遇着你置这席酒方才妹妹止说了个‘酒倒罢了’你便有些不耐烦。照这等流连忘返优柔不断起来我姊妹窃以为不可。所以方才我两个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这篇规谏。只不知这话大爷听得进去听不进去?”

        公子听了这话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见他沉着脸垂着眼皮儿闭着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反身子挪了一挪歪看头儿向何小姐“听得进去便怎么样听不进去便怎么样?我倒请问其目!”他那意思想着要把乾纲振起来熏他一熏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样。再不想这位十三妹可是熏得动的?他却也不怎样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调说道“听得进去莫讲咱们屋里这点儿小事儿便是侍奉公婆应酬亲友门户约束家人筹画银钱以至料量薪水米盐这些事都交给我姊妹两个。侍奉公婆是我两个的件事但有不周许你责备;外面是我的事料理里面是他的事。公婆只乐得安养你只一意读书。但能如此我姊妹纵然给你暖足搔背扫地拂尘也甘心情愿还一定体贴得你周到侍奉的你殷勤。听不进去我两个又有甚么法儿呢?左是这个院子我两个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间南倒座去同住尽着你在这屋里嘲风弄月诗酒风流我两个绝不敢来过问白日里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间回房作些针黹乐得消磨岁月免得到头来既误了你还对不住公婆落了褒贬。”

        列公请听何小姐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话说这就叫“把朋友码在那儿”了。安公子高高兴兴的一个酒场再不想作了这等一个大煞风景。况他又正在年轻心是高的气是傲的脸皮儿是薄的站着一地的丫鬟仆妇被人家排大侄儿[排大侄儿意指没头没脑地数说。排排揎训斥。大侄儿指晚辈。]似的这等排了一场一时脸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开。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囱门子上来扯脖子带腮颊涨了个通红。

        才待开口张姑娘的话来了说道“大爷人家姐姐说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药石你可先别闹左性。且沉着心捺着气细细儿的想想再说话。”

        安公子便扭过头来向他道“哦想来你还有两句话白儿?”张姑娘道“姐姐口里说的话就是我心里要说的话不过这话不是这个一言那个一语的说得来的。再就让我说我也没姐姐说得这等透澈。如今你听得进去是如此如此听不进去是如彼如彼这层话姐姐已经交代的明明白白的了还用我说甚么?必要我说我只有一句‘君请择于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听何小姐说话的时节还只认作他又动了往日那独往独来的性情想到那里说到那里不过句句带定张姑娘说着得辞些还不曾怪着张姑娘;及至见他两次三番的从旁赞襄如今又加上这等几句话把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一个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儿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么两天儿的工夫会偷偷儿的爬到人家那头儿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亏心又是着恼把小脸儿都气黄了。个主意便要作一场。一想不妙“论今日的局面讲不到‘双拳敌不过四手’来却正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儿去人家的话真说的有理这一作父母回来一定晓得。母亲本就把这两个媳妇儿疼的宝贝儿似的只他两个这番话再请父亲一听那一个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当着他两个教训我一场那我可就算输到家、栽到地儿了不是主意;待要隐忍下去只答应着天长日久这等几间小屋子弄一对大猱头狮子不时的吼起来更不成事。莫如给他个不说长短不辩是非从今日起且干着他不理他他两个自然该有些着慌;我却暗里依他两个的话慢慢的把这些不要紧的营生丢开干起正经的来岂不是个两全之道?”转念一想也不妥当“这个招儿要合桐卿使他或者还有个心里过不去脸上磨不开;那位萧史先生可是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万一他认真的搬开了看这光景两个人是一条藤儿这一个搬了那一个有个不跟着走的吗?这屋里又剩了我跟着嬷嬷了我这不是自己作冤吗?再说这等一对花朵儿般娇艳水波儿般灵动的人忍心害理的说干着他不理他?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归不是右归不是。

        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真正俗语说的不错“强将手下无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兄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岂没有乃翁那等胸襟?只见他立刻收了怒容满脸生疼的向金、玉姊妹笑道“领教!这等讲起来这个令却有道理算我输了。

        我方才原说我输了喝一大杯如今喝还你两个一大杯也该没得说了。”说着回头便叫“花铃儿你把书阁儿上那个红玛瑙大杯拿来。”一时取到他便要过壶去自己满满的斟了一杯。金、玉两个见他认真要喝那大杯酒心里早不安起来。何小姐忙道“自己屋里说句顽儿话怎的认起真来?好没意思!这些酒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里肯依?张姑娘也道“我罢了。姐姐来了几天儿既这等说你认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他?”公子更不答言双手端起酒来古都都一饮而尽向他两个照杯告干。只羞得他两个两张粉脸泛四朵桃花一齐说道“这是我两个的不是话过于说得急了!”一句没说完只见公子饮干了那杯酒一只手按住那个杯说道“酒是喝了我安龙媒一定谨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还你个举人;后年春闱赴琼林宴还你个进士待进了那座清祕堂大约不难书两副紫泥诰封双手奉送。我却洗净了这双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园孝顺父母!你我三个人之中倘有一个作不到这个场中的便拿这杯子作个榜样!”说着抓起那玛瑙酒杯来唰往着门外石头台阶子上就摔了去。这一摔果然摔在石头台阶子上不用讲这件东西一定是锵琅琅一声星飞粉碎!不想说时迟才从公子手里扔出去那时快早见从台阶儿底下抢上一个人来两手当胸把那红玛瑙酒杯紧紧的双关抱住。这正是

        剧怜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谏疏。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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