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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敦古谊集腋报师门 感旧情挂冠寻孤女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里把安老爷的话回明母亲并上覆岳父、岳母大家自是异常欢喜。张姑娘心里益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张老自有程相公照料。

        安公子便忙忙的换了家常衣服赴县衙而来。

        那些散了的长随还有几个没找着饭主满处里打游飞的听见少爷来了又带了若干银子给老爷完交官项老爷指日就要开复原官都赶了来借着道喜要想喝这碗旧锅的粥。

        老爷见这班人本无人味又没天良一个个善言辞去。内中只有个叶通原是由京带出来的虽也是个长随因他从幼也读过几年书读的有些呆气。自从跟了安老爷他便说从来不曾遇见这等一位高明浑厚的老爷立誓不再投第二个主人。安老爷给他荐了几处地方他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爷见公子无人跟随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赶露儿也赶到了安老爷因他误事正要责罚吓的他长跪不起只得把刘住儿到家一时痛亲昏聩忘说后才想起随即赶来的话回明。

        老爷见其情由可原仍派他跟随公子。

        说着摆上饭来又有太太送来几样可吃的菜并“下马面”。原来安老爷酒量颇豪自己却不肯滥饮每饭总以三五斤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只管坐下先吃饭不必等我。”公子便搬了个坐儿坐在横头。一时吃饭漱盥已毕安老爷便命他隅坐侍谈这才问了问京中家里一切情形因长吁道“我读书半世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步逾闲取败就这“迂拙”两个字是我的短处。不想才入宦海就因这两个字上误事几乎弄得身名俱败骨肉沦亡。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而且官事可完如释重负。这都是上苍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于你没出土儿就遭了这场颠沛流离惊风骇浪更是可怜。又安知不是我家素来享用稍过福薄灾生以致如此?经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时都无可说了。只是我方才细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这场事在那班和尚伤天害理为天理所必诛无所为冤;在那个女子取义成仁仁至义尽无所为孽;我们心里便无所为过不去。我只虑地方上弄了这等一桩大案倘然遇见个廉明官儿查究起来倒是一桩未完的心事。”

        公子说“这事大料无妨。前日在路上听见各店里沸沸扬扬的传说茌平县黑风岗庙里一个和尚、一个陀头、一个女人因为妒奸彼此自相残害经本县的一位胡县官访察出来。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过那和尚荼毒的人人称快感念那位胡县官都称他作青天太爷。”安老爷笑道“此所谓‘齐东野人之语时叶通正在那里伺候老爷吃饭便问道“这话大约是真的。”老爷道“你又怎么晓得?”叶通道“这里的二府就合茌乎的这位胡太爷是儿女亲家。奴才有个舅舅跟胡太爷昨日打来看姑奶奶他也是这等说。还说胡太爷因此上台见重说他留心地方公事还保了卓异了呢。”老爷听了不禁大笑说“这可叫作‘天地之大无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远祸我们也可放心。”

        公子答应了个“是”就趁势回道“倒是儿子这里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爷忙问“何事?”公子便把失了那块砚台的话说出来。老爷先说了句“可惜”便问“怎的会丢了?”

        公子道“只因正在贪看十三妹在墙上题的那折词儿他又催促着走一时匆匆的便遗失了。”安老爷问“又是甚么词儿?”

        公子见问便从靴掖里把自己记下的个底儿掏出来请老爷看。安老爷看了一会说“这个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煞!

        你看他这折《北新水令》虽是一边出豁了你一边摆脱了他既定了这恶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他这样机警那砚台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只他这词儿里的甚么‘云端’‘云中’自是故作疑人之笔他究竟住在何处你自然问明白了?”公子道“也曾问过无奈他含糊其词只说在个‘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住。并且儿子连他这称谓都留心问过问他这‘十三妹’三个字还是排行还是名姓他也不肯说明。”老爷道“嗯这是甚么话!

        无论怎样你也该问个明白。在他虽说是不望报难道你我受了人家这样大德今生就罢了不成?”公子见父亲教训也不敢辩说他怎生的生龙活虎一般我不敢多烦琐他。只得回道“将来总要还他这张弹弓取我们那块硕台想来那时也可以打听得出来的。”

        老爷只是摇头一面口里却把那词儿里“云中相见”四个字翻来覆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十三妹”三个字在桌子上一竖一画不住的写。默然良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于色说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问公子道“这姑娘可是左右鬓角儿上有米心大必正的两颗朱砂痣不是?”罢了!这公子实在不曾留心只得据实答应。老爷又问道“那相貌呢?”公子道“说起相貌来却是作怪就合这新媳妇的相貌一样。不但像是个同胞姊妹并且像是双生姊妹。”老爷道“这又是梦话了我又何曾看见你这新媳妇是怎生个相貌呢?”公子一时觉得说的忘情扯脖子带脸臊了个绯红。老爷道“这又臊甚么?说呀!”公子只得勉强道“此时说也说不周全等父亲出去看了媳妇就明白了。大约这个是一团和气幽娴那个是一派英风流露。”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法儿也急出来了。”公子也陪着一笑。

        列公天下乐事莫如谈心更莫如父子谈心更莫如父子久别乍会异地谈心尤其莫如父子事静心安苦尽甘来久别乍会的异地深夜谈心。安老爷合公子此时真真是天下父子乐境正所谓“等闲难到开心处似此开心又几回”了。

        公子见老人家心开色喜就便请示父亲“方才说到那十三妹父亲说‘得之矣知之矣’!敢是父亲倒猜着他些来历么?”老爷道“岂但猜着!此事你固然不得明白连你母亲大约也未必想的到此我心里却是明白如见。此时且不必谈等我事毕身闲再慢慢的说明。我自然还有个道理。”公子听如此说便不好再问只得未免满腹狐疑。那时不但安公子设疑大约连听书的此时也不免闷。无如他著书的要作这等欲擒故纵章我说书的也只得这等依头顺尾的演说大众且耐些烦少不得听到那里就晓得了。

        闲话搁起。一时安老爷饭罢收了家具又同安公子计议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结家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亲屋里小床上另打了一铺睡下。众家人也分投安置。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晋升来看老爷、公子并叫请示“那银子怎的个办法?早一日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老爷便教公子去告知他母亲“这事不忙在一刻再候两三日乌克斋总该有信来了那时再定规。你也就去合你娘亲近亲近去。”

        公子才要走晋升回道“请大爷等一刻再走罢。将才奴才来的时候街上正打道呢说河台大人到马头接钦差去已经出了衙门了。路上撞见又得躲避。”老爷问道“也不曾听见个信儿忽然那里来了这等一个钦差?”晋升道“奴才们也是才听见说说是一位兵部的甚么吴大人。这位钦差来得严密得很只带着两个家人坐了一只小船儿昨夜五更到了码头天不亮就传码头差到船上交下两书来一角札山阳县预备轿马一角知照河台钦差到境。这里县太爷早到码头接差去了。”安老爷心想“那个甚么吴大人莫非吴侍郎出来了?他是礼部啊!此地也不曾听见有甚么案这钦差何来呢?断不致于用着钦差来催我的官项呀?”大家一时猜度不出。老爷道“管他横竖我是个局外人于我无干去瞎费这心猜他作甚么!”说着只听得县门前道、府、厅、县各各一起一起的过去落后便是那河台鸣锣喝道前呼后拥的过去。直等过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话分两头。你道这位钦差是谁?原来就是那号克斋、名乌明阿的乌大爷。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得知由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办清楚拜了折子正要回京覆命谢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办事件。这正是回程进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后面同随带司员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却乔妆打扮的雇了一只小船带了两个家丁沿路私访而来。直等靠了码头才知照地方官。把个山阳县吓得忙着分派人打扫公馆伺候轿马预备下程酒饭闹的头昏才得办妥。

        只是钦差究竟为着何事而来不能晓得。这正是县桩要紧差使为得是打听明白好去答应上司是个美差。他一到码头通上手本叩安禀见。不想钦差止于传话道乏不曾传见。看了看船上只得两个家人连门包都不收料是无处打听。费尽方法派了个心腹能干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来问他端的又许他银钱。那船家道“他雇船的时候我只知他是伙计三个到淮安要账来的。一路也同我们在船头上同坐问长问短的。一直到了码头见大家出来接差我才知道他是个官府。谁知道他作甚么来的呀!”那家人听了无法只得回复县官。把个山阳县急得搓手。

        一时大小官员都到紧接着河台到船拜会。早见那位钦差顶冠束带满面春风的迎出舱来。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里面向上请了圣安。乌大人站在一旁说了句“圣躬甚安。”

        二人见礼坐下。河台满脸青黄不定勉强着寒暄了几句又不敢问“到此何事”。倒是乌大人先开口说道“此来没甚么紧要事。上意因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顺路看看河工情形。这河工的事自己实在丝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见那些办工的官员实在辛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开个节略见赐便可照这节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当过这差去了。自己也急于要进京谢恩恐不能多耽搁地方上一切不必费事。这船上实在亵渎下船就先奉拜再长谈罢。”

        那河台听了这话才咕咚一声把心放下去。那恭维人的本领他却从作佐杂时候得滥熟又见乌大人这等谦和体谅心里早打算到这满破个二三千银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员身上捞的回来的。因此着实的颂扬了钦差一阵才打道回院。河台走后各官才上手本。乌大人都回说“船上过窄公馆相见。”大家只得纷纷进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轿并自己新作的全分执事送来又派了武巡捕带了许多材官来接。乌大人便留了一个家人收行李搬进公馆自己只带一个家人跟着。前头全副执事摆开众材官摆队的摆队扶轿的扶轿马头上三声大炮簇拥着钦差那顶大轿浩浩荡荡雅雀无声奔了淮城东门而来。

        一进城门武巡捕轿旁请示“大人先到公馆?先到河院?”那大人只说得一句“先到山阳县。”那巡捕应了一声忙传下去。心里却是惊疑“怎的倒先到县衙呢?”那个当儿山阳县的县官早到公馆伺候去了。原来外省的怯排场大凡大宪来拜州县从不下轿那县官倒隐了不敢出头都是管门家丁同着简房书吏老远的迎出来道旁迎着轿子把他那条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贴用手举的过顶钻云口中高报说“小的主人不敢当大人的宪驾。”如今这山阳县门上听得钦差来拜他们太爷他更比寻常跪的腿快喊得声高。

        只见那钦差也不用人传话就在轿里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来了。”那门丁听了吓得爬起来找了条小路往回就跑此时但恨他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将跑到县门钦差的轿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门前伺候。又听得钦差问道“有位被参的安太老爷想来是在监里呢?”门丁忙跪禀道“不在县监在县头门里典史衙门土地祠。”钦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门。

        把个管狱的典史登时吓得浑身乱抖口里叫道“皇天菩萨!自从周公作《周礼》设官分职到今日也不曾听得钦差拜过典史!这是甚么勾当呀?”慌得他抓了顶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着跑了出来跪在门外口中高报“山阳县典史郝凿槷叩接大人!”轿子过去了良久他还在那里长跪不起两旁众人都看了他指点着笑个不住。他也不知众人笑他何来。及至站起来自己低头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镶着一身的狗牙儿绦子原来是慌的拉差了把他们官太太的褂子穿出来了。咳正所谓“宦海无边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择焉!”

        闲话休提。却说那钦差到了典史衙门望见那土地祠便命住轿落平下来。只见跟班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皮子手本来众人两旁看了诧异道“钦差大人怎生还用着这上行手本拜谁呀?便是拜土地爷也只合用个‘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谁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爷看过便交付巡捕说“拜会安太老爷。”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写着“受业乌明阿”一行字连忙飞奔到门投帖。

        却说那时正近重阳南闱乡试放榜。安老爷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闱墨》在那里看听得县衙前才得一片喧哗旋即不闻声息却也听惯了不以为意依然看那章。忽见戴勤匆匆的跑进来回称“钦差来拜。”虽安老爷的镇静也不免惊疑。心里说“难道真个的钦差来催官项来了不成?”伸手接过手本一看笑道“原来是他呀!只说甚么‘吴大人’‘吴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谁了!”因慢慢的起身离坐说“请进来罢。”早见那乌大爷遍体行装的进来先向安老爷行了个旗礼请了安起来又行了个外官礼儿拜了三拜。安老爷也半礼相还。乌大爷起身又走近前来看了看老爷的脸面说“老师的脸面竟还好。只是怎生碰出这等一个岔儿来!”

        一时让坐茶罢。乌大爷开口先说“老师的信门生接到了。因有几两银子不好转人送来旋即奉了到此地来的廷寄如今自己带了来了。”又问“老师的官项现在怎样?”安老爷不便就提公子来的话便答说“也有了些眉目了。”乌大爷道“门生给老师带了万金来在后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馆去。”安老爷忙道“多了多了这断乎用不了。你虽是个便家况你我还有个通财之谊只是你在差次那有许多银子?”

        乌大爷道“这也非门生一人的意思。没接着老师的信以前并且还不曾看见京报便接着管子金、何麦舟他两家老伯的急脚信晓得了老师这场不得意。门生即刻给同门受过师恩的众门生分头写了信去派了个数儿教他们量力尽心。因门生差次不久他们又不能各各的专人前来便叫他们止信来把银子汇京都交到门生家里。正愁缓不济急恰好有现任杭州织造的富周三爷是门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门生带京的一万银子。门生合他说明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门生家里归还。这万金内一半作为门生的尽心一半作为众门生的集腋。将来他们汇到门生那里再从门生那里扣存也是一样。此时且应老师的急用。老师接到他们的信只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

        安老爷道“非我合你客气你大兄弟也送了几两银子来再有个二三千金便够了。这种东西多也无用。再与者受者都要心安。”乌大爷道“老师这几个门生现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饭那不是出自师门?谁也该‘饮水思源缘木思本’的。门生受恩最深就该作个倡。就譬如世兄孝敬老师万金难道老师也合他让再让三不成?再门生还有句放肆的笑话儿以老师的古道处在这有天无日的地方只怕往后还得预备个几千银子赔赔定不得呢!”

        安老爷听了哑然大笑。因见他办得这样妥当又说得这样恳切不好再推便说道“我说你不过就是这样罢。我也合你说不到‘却之不恭’却是‘受之有愧’了”。那乌大爷又谦逊了一番。话完便向他那家人使了个眼色那家人早退下去连戴勤等一并招呼开。彼此会意就都躲在院门外坐下喝茶吃烟闲话。

        却说那位典史老爷见钦差来拜安老爷不知怎样恭维恭维才好。忙忙的换了褂子弄了一壶茶跟了个衙役亲自送来让家丁们喝也为趁便探听探听消息。谁想大家都堵着门坐着呢不得进去。他一面让茶一面搭讪着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来道“郝老爷你请治公罢。你在这里我们不好坐;同你一处坐主人知道也必嗔责。茶这里有郝老爷别费心了。”那典史看这光景料是打不进去只得周旋一阵把那壶茶送给轿夫喝去了。

        却说安老爷见乌大人把人支开料是有说的。只见他低声道“门生此来却不专为这事。现在奉旨到此访察一桩公事一路也访得些情形未敢为据所以来请示老师。老师知之必确。”安老爷忙问“何事?”乌大爷道“此地河台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怎的待属员以趋奉为贤员以诚朴为无用;演戏作寿受贿婪赃;侵冒钱粮偷减工料;以致官场短气习俗颓靡等情参得十分利害。这事关系甚大门生初次奉差有些不得主意所以讨老师教导。”

        安老爷听了这话沉了一沉说“克斋这话既承你以我为识途老马我却有无多的几句话只恐你不信。”因说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两回事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于我之被参事属因公此中毫无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来我以为国法不可不执国体也不可不顾;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却不可不厚。老贤弟以为何如?”乌大人觉得安老爷受了那河台无限的屈抑岂无个不平之鸣?谁知他竟无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师识雅度。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安老爷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你公馆里改日长谈罢。”说着送到院门便不望外再送。

        却说那山阳县知县得了这个信早差人禀知河台说“钦差在县里合安老爷长谈。”那河台倒是一惊。才要问话听得头门炮响钦差早已到门连忙开暖阁迎了出来。见那钦差仍是春风满面说“才望了望敝老师来迟了一步。”说着一路进来坐下。可奈他绝口不谈公事至要紧的话问的是淮安膏药那铺子里的好?竹沥涤痰丸那铺子里的真?河台也只得顺着答应一番。因便装着糊涂问道“方才说贵老师是那位?”乌大人道“就是被参的安令。”河台连忙道“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练达为守兼优是此地贤员。无奈官运平常可可的遇见这等个不巧的事情。现在我们大家替他打算众擎易举已有个成数了不日便可奏请开复。”乌大人道“这倒不敢劳大人费心。他世兄已经从京里变产而来大约可以了结公事。况且敝老师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费心他也未必敢领。”河台听了大失所望。钦差坐了一刻便告辞进了公馆。

        那时后面官船已到几位随带司员也赶了来。那些地方官钦差都请在一处公同一见。应酬已毕少微歇息吃些东西早下一书提河台武巡捕、管门管帐家丁。须臾拿到便封了门照着那言官指参的款迹连夜熬审起来。从来说“人情似铁官法如炉。”况且随带的那些司员又都是些精明强干久经审案的能员那消几日早问出许多赃款来。钦差一面仍用名贴去请河台过来说话。

        不一时河台已到钦差照旧以客礼相待。让坐送茶已毕便将廷寄并那御史的参折合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给他看。河台一看这才如梦方醒只吓得他面如金纸目瞪口呆。又见上面有“如果审有赃款即传旨革职所有南河河道总督即着乌明阿暂署”的话。他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碰头口称他的名字说“犯官谈尔音昏聩糊涂辜负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并罚锾报效。”原来那时候有个“罚锾助饷助工”的功令。只因朝廷深知督抚的丰厚那时的风气淳朴督抚也不避丰厚之名每逢获罪都求报效若干银子助工助饷也为图轻减罪名所以他才有这番举动。说罢起来戴上帽子。乌大人道“请大人具个亲供。便是自认罚锾也得有个数目好据供入奏。”那谈尔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结十万银子交库。”乌大人道“大人的情甘报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圣意甚严案情较重左右近年的案都有个样子在前头。大人还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误。”他答应了两个“是”下去写具亲供。

        一时早有府中军送过印来乌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个札子委山阳县伺候前印河台大人这汉话就叫作“看起来了。”这个信传出去那些绅衿百姓铺户听得好不畅快!原来这河台姓谈名尔音号钰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旧河台的名号编了一副对联道是“月向日边明日月当空天有眼;玉镶金作钰玉金满橐地无皮。”

        闲话搁起。却说那谈尔音下去写具亲供见钦差的话来得严厉一定朝廷还有甚密旨。如今报效得少了罢诚恐罪名减不去;多了罢实在心上舍不得。心问口口问心打算良久连那些奇珍异宝折变了大约也够了。且自顾命要紧因此上一很二很写了二十万两的报效。那乌大人就把案归着了归着据情转奏。当朝圣人最恼的贪官污吏也还算法外施仁止于把他革职往军台效力。不日批折回来那谈尔音便忙忙交官项上库送家眷回乡剩了个空人儿赴军台效力去了。只是这些金银珠宝千方百计才弄得来三言两语便花将去;当日嫌他来的少今日转痛他去的多。也最可怜的是他见过乌大人之后不曾等安老爷交官项早替他虚出通关连夜了折子奏请开复想在钦差跟前作个大大的情面。也是于天良要想存些公道。只是迟矣晚矣!

        却说安太太那边自从张金凤进门之后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这等一个爱女在张姑娘是难得遇着这等一位慈姑。

        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还觉亲热。那张老夫妻虽然有些乡下气初来时众人见了不免笑他;及至处下来见他一味诚实不辞劳不自大没一些心眼儿没一分脾气你就笑他也是那样不笑他也是那样。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转都爱他敬他。虽是两家合成一家倒过得一团和气。

        这日安老爷收到乌大爷的帮项即日书备妥如数交纳照例开复。又因此地正在官场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两个月病假。早有公子领着家人们预备轿马前来。这老爷离了土地祠来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来。老夫妻本来伉俪甚笃更兼在异乡同患难又想到公子这场落难彼此见了十分伤感。亏得公子一旁极力劝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妇出来拜见。安老爷一看又叫他近前来细看一番因向太太道“我告诉玉格的话想来都说到了不必再说。这个孩子天生的是咱们家的媳妇儿!等着消停消停就给他们办起这件喜事来。”安老爷不吃烟张姑娘便送上一碗茶来。

        一时亲家太太也来相见。这亲家太太可不是那两日的亲家太太了也穿上裙子了好容易女儿劝着把那个冠子也摘了。见了安老爷拜了两拜口里说“好哇亲家!俺们在这里可糟扰了!”安老爷也合他谦了几句。人回“亲家老爷进来了。”安老爷迎进来见礼归坐着实谢了谢他途中照应公子。张老道“亲家不要说这话。我的嘴笨也说不上个甚么来。咱都是一家人往后只有我们沾光的。就只一件我在家负苦惯了这几天吃饱了饭竟白呆着就困了。亲家这不是你来家了吗?有啥笨活只管交给我管作的动;不的时候儿这大米饭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

        安老爷听了道“就是这样。如今我桩大事就是你这个女婿。他只管这么大了还得有个常人儿招护着。这几日里边有个媳妇不好叫他在里头不周不备我可就都求了亲家了。”张老爷连忙答应。安太太道“这几天就多亏了亲家老爷疼他。”一句话没完张太太话来了说“啥话呢疼闺女有个不疼女婿的!”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人回“河台乌大人来拜。”把个张老夫妻吓得往外藏躲不迭。

        一时锣呜导喝乌大人已到店门。安老爷说“请进来坐罢。”说着便迎了进来。那乌大人先给师母请了安然后又合公子叙了一向的阔别。提到前任谈公的事安老爷倒着实感叹了一番。乌大人因道“门生看老师没甚么大欠安为何告起假来?”安老爷便说是“有些琐事”便把公子途中结亲一事略提了几句只是不提那番骇人见闻的话。乌大人也连忙道喜。又说“此地总河的缺已调了北河的同峻峰过来了也是个熟人。老师完了私事何不早些出去?门生既可多听两次教导等那同峻峰来也可当面作一番嘱托。”安老爷道“说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就出来的。”乌大人长谈了半日告辞而去。早有那些实任候补的官员听得河台大人到店来拜安老爷长谈久坐见安老爷又是大人的老师那个不来周旋?也有送酒席的也有送下程的。到后来就不好了闹起整匣的燕窝整桶的海参鱼翅甚至尺头珍玩打听着甚么贵送起甚么来了。老爷一概壁谢不收。

        却说那日安老爷迎宾谢客忙的半日不曾住脚一直到下半日才得消停。那张姑娘便送过帽头儿来请换帽子伏侍得直像个多年的儿媳妇又像个亲生的女儿。安老爷看了自是欢喜因对太太道“我们如今事情正多有两桩得先作起来一件是为我家险遭一场意外的灾殃幸而安然无事这都是天公默佑我们阖家都该办注名香达谢上苍;那一件无论怎样这店里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公馆。”

        安太太道“这两桩事都不用老爷费心公馆我已经叫晋升找下了。”老爷道“一处不够。”太太道“找得这处很宽绰连亲家都住下了。”老爷道“不然。日后自然是住在一处才得有个照应;眼前办这喜事必得两处办才成个一娶一嫁的大礼。”太太听了也以为是。恰好晋升进来回事听得这话便回道“既老爷这样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馆本是大小两所相连内里通着外边各开大门。”安老爷道“那更好了。”房子说定。说到谢天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合媳妇许了十五日还愿的话并媳妇怎的要给那十三妹姑娘供长生禄位的话一一的说明。安老爷更觉暗合了自己的主意连连点头道“既如此明日咱们全家叩谢不必再看日子了。”一家儿谈到饭罢掌灯。安老爷早叫人在外层收了三间洁净屋子下榻出去周旋了张老一番才得就枕。一宿无话。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当院设下香案香烛、供品。

        先是安老爷带了安公子次后便是安太太带了张姑娘各各一秉虔诚焚香膜拜叩谢上天加护之恩。拜完安老爷便对两亲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该拜谢一番才是。”张老道“我们正想着借花儿献佛磕个头儿呢!”早有仆妇送上两束香来。张老上了香磕过头。亲家太太也把香点着举得过顶磕下头去不知他口里还喃喃呐呐祝赞些甚么。磕完头将爬起来只见他把右手褪进袖口去摸了半日摸出两箍香钱来递给安太太。安太太笑道“亲家这是作么呀?你我难道还分彼此么?”亲家太太道“不是价。这往后俺两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仗着你老公们俩合姑爷哩还有啥儿说的呢!这烧香可是神佛儿的事情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咱各人儿洗脸儿各人儿光你不要可行不的!”安太太只是笑着不肯收。倒是安老爷说“太太既亲家这等至诚收了再请两箍香上就是了。”安太太只得接过来递给一个丫鬟摸了摸那钱还是沍的滚热的。

        却说张姑娘随婆婆谢过了天便忙着进房设了一张小桌儿供上那十三妹姑娘的长生牌上写着“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爷道“我们玉格也该叫他来磕个头才是呢。”安老爷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个头可了事的我另有办法。”安太太听了便同张太太各拈了一撮香看着那张姑娘插烛似价拜了四拜就把那个弹弓供在面前。

        话休絮烦。自此以后安老爷夫妻二位便忙着搬公馆办喜事。张老夫妻把十三妹赠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给安老爷、安太太办理妆奁。一婚一嫁忙在一处忙了也不止一日才得齐备。那怎的个下茶行聘、送妆过门都不及细说。到了吉期鼓乐前导花烛双辉把金凤张姑娘一乘彩轿迎娶过来。一样的参拜天地遥拜祖先叩见翁姑然后完成百年大礼。这日安老爷虽不曾知会外客有等知道的也来送礼道贺。虽说不得“百辆盈门”也就算“六礼全备”了。

        转眼就是安老爷假限将满新河台已经到任乌大人已经回京。太太便带了儿子、媳妇忙着张罗老爷的冠裳一切便问“那日出去销假?”安老爷道“难道你们娘儿们真个的还忍得叫我再作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无意富贵功名况经了这场宦海风波益心灰意懒。只是生为国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甚么?无如我眼前有桩大似作官的事不得不先去料理。”

        太太、公子见老爷说得恁般郑重忙问何事老爷道“嗯难道救了我一家性命的那个十三妹的这番深恩重义我们竟不想寻着他答报不成?”太太道“何尝不想答报呢!只是他又没个准住处、真名姓可那里找他去呢?”老爷说“你们都不必管我自有个道理。实合你们说从乌老大谆谆请我出去那日我已经定了个告退的主意只恐他苦苦相拦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台也到任了我前日已将告休书出去了。从此卸了这副担子我正好挂冠去办我这桩正事。此去寻的着那十三妹我才得心愿满足;倘然寻不着他那管芒鞋竹笠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寻着这个女孩儿才罢!”这正是

        丈夫关心事受恩深处报恩时。

        要知安老爷怎的个去寻那十三妹下回书交代。

        (第十三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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