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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拔草


  福伯也还记得这段往事,笑将穆典可打量,“一晃多年过去了,长成大孩子了。”
  在福伯这个春秋已高的老人家眼里,穆典可确实只能算个孩子。
  凌涪把穆典可送进来就走了,福伯进屋去拿茶和点心。偌大一个空荡院子就只剩了穆典可和常纪海两人。
  穆典可想了想,还是走去药圃前,对常纪海屈身行了个大礼,“晚辈穆典可,见过常老太爷。”
  常纪海虽至龟鹤遐龄,但眼不花耳不聋,也知道穆典可来了,这才抬了头,道:“会除草吗?”
  穆典可稍愣。
  没想到常纪海见面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
  “能学。”她说道。
  常纪海点点头。
  穆典可这时候还有些神迟,不大能回缓过来,找到篱笆入口,走去常纪海跟前,看他在齐膝深的药株里找出茎叶形状极其相似的杂草。
  看了一会,心里有了数,便把裙摆挽起系了个结,弯下腰去拔草。
  她从来是学什么都快,不大会功夫就像模像样了,手上也快。便停一停,等着常纪海齐头往前走。
  晓得他有话要说。
  “听说那小子赖缠着你,你一开始是不大看得上他的,后来为什么又瞧顺眼了?”常纪海带泥拔起一株草,语气看似随意地问道。
  两人一起拔了这些时草,虽然没有说话,已不像刚见时那般陌生,穆典可答得便也很随意,“没有看不上,是知道不可能,所以不妄求。”
  “后来为什么又觉得可能了?”常纪海道:“是他太拼命,打动了你?你觉得值得为他冒这个险?”
  穆典可擘在草茎上的手指僵了一下。
  “是,也不是。”她说道,“是后来慢慢了解了他这个人。只是了解,没他一回回拼命,我不会动摇;光只是拼命,若不是他,若他不是这样一个人,我也不敢,也…不愿意。”
  “噢?”常纪海道,“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虚心实腹,外圆内方。”穆典可想了想,又接了一句,“百川之容。”
  常纪海笑了,“我的孙子,养了这么多年,不听你说,还不知道这么好。”
  常千佛是很好。
  但其实常纪海不问,穆典可也没有去想过他具体哪里好。
  都是用心去体悟的,从未形成过言语。一旦用上了这些溢美之词,又益发地觉得他当得起,益发地觉得好。
  “我知道,”她低声说道,“知道他多好,才想来冒这个险。不是他值不值,是我自己想要。”
  福伯站在篱笆外面说话,“歇歇吧,别累着孩子了。”
  一壶热茶,一盘刚烤出来的酥饼并一碟松子。
  常纪海只是喝茶,酥饼和松子显然是拿来招待穆典可的。她净了手,便抓了一小把松子摆面前,一粒接一粒慢慢地剥。
  平心而论,常纪海从前拿钱财辱她,也想杀她,穆典可不可能对他还存有好感;但因他是常千佛的爷爷,也没多少恶感。
  不至于抵触,但也绝做不到赔着笑脸去讨好。
  恐怕常纪海也不吃这一套。
  “穆三公子来找过常家堡。”常纪海说道。
  穆典可猛一下抬起头,松子壳嵌进了指甲肉里。
  一瞬间里她只觉的心酸口苦。
  她想自己真的不是个好妹妹,让倔强的穆子衿对穆沧平妥协了,又让骄傲的穆子焱为了她去低声下气。
  “常家堡早年间丢了一幅图,”常纪海徐徐说道:“是常家堡的山水舆图十八块当中的一块。说起来快上百年的事了,没想到还能现世。三公子提出用这幅图交换你和千佛的婚事,如若不能,就换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穆典可垂下眼睑,就着那颗染血的松子继续剥。
  她心里难过的时候,就不大愿意说话,也不想别人看她的眼睛。
  穆子焱有生以来,应是从未如此低姿态地行事过罢——堂堂穆家的三公子,竟然要用交换的方式求着别人娶他的妹妹。
  她才明悟了为何那晚穆子焱会突然问她,问常千佛是不是她想要的。他还说,只要她想嫁,就一定让她嫁成。
  还记得当时他埋汰常千佛又软又面,一脸嫌弃的样子,应是想到日后要为了她的心头好去弯腰低头,心里憋屈得很吧?
  福伯托着一个带锁的盒子走出来。
  常纪海又发话了,“你把它拿回去。”
  一记闷棍敲上来,穆典可心里头像堵了一团棉花。
  不是不难过,但也不能失态。
  原本就是预想过的许多种情形当中的那一种。
  穆典可从福伯手里接过那只由铁桦木打造的沉甸甸的盒子,转头看常纪海,判断自己是应该留下,还是应起身告辞。
  福伯这时候说话了,“四小姐没怎么喝茶,是嫌苦口吧?院里没有女孩子爱吃的甜浆酥酪这些,白水如何?”
  穆典可将木盒搁在手边,微欠身,“有劳福伯了。”
  常纪海不再说话,打火点了烟叶,吞云吐雾地抽起旱烟。穆典可坐他对面剥松子。
  “常老太爷是从什么时候决定不杀我的?”穆典可先打破了沉默。
  “他二叔去了滁州以后。”常纪海悠长地吐出一口烟圈,缓缓说道,“他护不住你,则你还不够重要;他护住了你,我就杀不得你了。”
  自己一手养大养的孙子,他比谁都了解。
  就算不是逼得常千佛与自己反目,也会给她他留下一个一生抚不平的创伤——得是用了多大的心,才会想出跟一个随时在刀尖上搏命的女子同下子母蛊?为了保她,就敢拿命去搏。
  他这性子,随他父亲。
  穆四跟伊霜,倒很不一样。
  福伯新拿了一个陶碗出来,给穆典可倒上白水。
  穆典可道了谢,端起碗慢慢喝水,心里在想:既然不想杀她,还把图还回来,大概是真的十分不愿常千佛娶她了。
  “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她的嗓子有些涩,便是说得艰难,也哽着喉一字一句说下去了,“但为了千佛,我愿意去变好。变成您希望和满意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或过往的经历这些无法的事情,老太爷既然请了我来,还请直言相告。”
  常纪海隔烟雾看着这个骄傲却低头的女子,片刻后只是摇了摇头,“我并不需要你做出什么改变。”
  穆典可闭了闭眼。
  她很快又平静下来,“我不会放弃千佛。”
  常纪海点点头,“我知道,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穆典可在缠绕撕扯的团团的白烟里沉默着,终究不愿再忍受这样的难堪。她站起来,对着常纪海深深作了一礼——是对他作为常千佛的爷爷这个身份行的礼。
  “叨扰多时,请老太爷多担待。晚辈告辞了。”
  又转身对福伯行礼,拿起那个由穆子焱亲手送来常家堡的铁桦木盒子,如抱着一块千钧沉铁,背影孤且直,从合生堂的大门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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